李清风倚在软榻上,白衣换了件月白中衣,腰间剑穗用块蓝布裹着——钱易说"省得招眼",可那褪色的红绸仍从布角漏出半截,像滴没擦净的血。
"这粥里加了杏仁。
"秋香云端着青瓷碗进来,发梢还沾着晨露,"厨房说你伤了肺,得润润。
"她把碗搁在床头小几上,目光扫过李清风腰间的剑:"这剑...能让我看看么?
"李清风摇头,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裹剑穗的蓝布:"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他抬眼时目光扫过程易:"钱小爷昨天说带我去相国寺,可许了?
""许了。
"钱易正蹲在炭盆边烤栗子,火星子溅在他青蓝布衫上,"等我剥完这堆栗子——你闻闻,焦香不?
"他捏着颗栗子凑到李清风鼻前:"比醉仙楼的糖蒸酥酪香多了。
"秋香云被逗笑了:"你俩倒像对兄弟。
"她转身要走,又停住脚步:"钱庄主让你去前厅,说是...有位故人来访。
"钱易的笑僵在脸上,栗子"啪嗒"掉在炭盆里:"故人?
"他扒拉着栗子壳:"我爹的故人,不是扬州码头的老船工,就是江南织造的账房,能有谁?
"前厅的檀香味比往日浓了三分。
钱易跨进门时,正瞧见父亲钱怀安站在案前,手里捧着块半旧的青铜牌——和他怀里李清风塞的那块,纹路竟分毫不差。
"爹。
"钱易随意打了声招呼,目光扫过厅角站着的老者,"这位是?
"老者穿件洗得发白的靛青粗布衫,腰间系着条褪色的蓝布带,肩上背着个补丁摞补丁的布包。
他脸上皱纹比钱庄后园的老槐树皮还深,可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是淬过寒星的刀。
"易儿,这位是陈老丈。
"钱怀安放下青铜牌,声音里带着几分敬畏,"当年在扬州码头上,教我认第一笔账的老先生。
"钱易心里"咯噔"一下。
他听父亲提过,年轻时在扬州当学徒,有位陈姓老丈教他打算盘、记流水,后来那老丈突然消失了,连句告别都没有。
他盯着陈老丈肩上的布包,隐约瞧见包角绣着朵残荷——和李清风剑穗上的香包,针脚竟像一个模子刻的。
"陈老丈。
"钱易拱了拱手,"久仰。
"陈老丈没应声,目光首勾勾盯着钱易怀里的青铜牌。
钱易这才想起,早上李清风塞给他香包时,牌面正压在布料下,此刻隔着衣料,竟能感觉到那股灼人的视线。
"果然是双生牌。
"陈老丈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破风箱,"当年老朽在终南山挖药,遇着位穿灰布衫的老神仙,他说这牌是破笼钥,得交给两个有缘人。
"钱怀安的手指在案上顿住:"老丈说的...是三十年前那件事?
"陈老丈点头:"那年七道围剿青冥谷,谷主的剑修弟子带着半块牌逃出来,另一块..."他看向钱易:"留在了钱庄。
"钱易摸出怀里的香包,取出青铜牌。
两块牌"咔嗒"一声相触,竟严丝合缝拼成完整的圆形——中间是个太极图,阴阳鱼眼各刻着"破"、"笼"二字。
李清风不知何时站在门口,脸色煞白:"阿昭的牌...和这半块,原是一对?
"陈老丈的目光落在李清风身上:"小友可是李沧澜的徒弟?
"李清风点头:"家师李沧澜,三年前被七道所杀。
""可惜,可惜。
"陈老丈摇头,"李沧澜当年说,破笼需双钥,一阴一阳,一柔一刚。
"他指了指钱易:"你这小友,是阳钥——市井里泡大的,心无挂碍,最能破这规矩森严的笼子。
"钱怀安突然咳嗽一声:"老丈,当年那青冥谷...和七道究竟...""七道是笼柱,青冥谷是凿笼的工具。
"陈老丈打断他,"谷主想凿穿笼子,七道便联合灭了谷。
"他转向钱易:"小友可知,你娘当年为何总往城南破庙送银子?
"钱易一怔。
他娘确实常让账房往城南送米粮,说是"积德行善"。
他摸着青铜牌上的刻痕,突然想起幼时见过的一幅画——娘的妆匣里,有张泛黄的画像,画中是个穿灰布衫的老头,抱着个穿红肚兜的女娃。
"那是我妹妹。
"陈老丈突然说,"当年青冥谷灭门,我抱着小女儿逃出来,她在乱军里走散了。
"他摸向怀里的布包:"这包袱里,是她当年的肚兜。
"钱易的呼吸一滞。
他想起昨儿在早市,有个穿红肚兜的小丫头追着他跑,说要买糖画,后来被个穿靛蓝粗布衫的妇人抱走了——那妇人的眉眼,竟和他娘有几分相似。
"陈老丈。
"钱易声音发哑,"您说的...可是真的?
"陈老丈从布包里取出个褪色的红肚兜,上面绣着朵残荷,和剑穗上的香包、青铜牌的纹路,竟全是同一种针法。
钱易接过肚兜时,指尖触到针脚里藏着的极小的字——"昭儿"。
"阿昭!
"李清风突然冲过来,抓住肚兜的手首抖,"这是我师妹的小名!
"厅外的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照在两张相似的小肚兜上,照在两块拼合的青铜牌上,照在陈老丈浑浊却发亮的眼睛里。
秋香云站在门口,银枪尖垂着,望着这一幕,突然想起自己藏在枕头下的半块青铜镜——那是她爹战死前塞给她的,镜背上也有朵残荷。
"所以。
"钱易捏着肚兜,抬头看向陈老丈,"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
我娘接济的,是青冥谷的遗孤?
我爹藏了三十年的,是破笼的钥匙?
"陈老丈摇头:"不是安排,是因果。
"他指了指钱易:"你娘当年救我女儿,是善因;你爹藏起半块牌,是义举;李小友背负师门血仇,是小义;小女流落民间,是大劫。
"他笑了,"这因果纠成网,正好织破那笼子。
"钱怀安突然起身,走到厅后的佛龛前,从香案底下摸出个檀木盒。
盒里躺着块半旧的玉佩,雕着"钱"字纹——和钱易从小戴的长命锁,竟是一对。
"当年你娘生你时,让玉匠打了对玉佩。
"钱怀安把玉佩递给钱易,"她说,易儿将来要走一条难走的路,这玉佩替我护着他。
"他又摸出块相同的玉佩,"这是你出生那天,我在城隍庙求的。
"钱易看着两块玉佩,突然想起昨儿在醉仙楼,有个算卦的老头说他"命里带劫,需双玉护身"。
他当时只当是胡诌,此刻望着手中的玉佩,只觉后颈发凉。
"陈老丈。
"钱易把玉佩收进怀里,"您接下来要去哪?
""回终南山。
"陈老丈背起布包,"我要去青冥谷的废墟里,找找当年没找到的东西。
"他看向李清风,"小友的伤,我包里有金疮药,比钱庄的好使。
"李清风接过药包,喉结动了动:"阿昭...她""她活着。
"陈老丈打断他,"我在城南见过她,穿得破破烂烂的,跟着个耍猴的老头卖艺。
"他笑了,"那丫头,还是爱绣残荷。
"厅外的风卷着桂香吹进来,吹得烛火摇晃。
秋香云突然开口:"我明日去城南看看。
"钱易点头:"我陪你。
相国寺的素包子,正好顺路买。
"李清风靠在软榻上,望着窗外的桂树,轻声道:"钱小爷,明日...能给我买碗杏仁粥么?
""成。
"钱易应了,"多加糖,甜得腻人那种。
"陈老丈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眼青铜牌,轻声道:"笼子的裂缝,己经开了。
"钱易望着他的背影,摸出怀里的玉佩。
阳光透过窗纸照在玉上,映出两个重叠的"钱"字,像两团跳动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