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山雨欲来第一幕:山雨欲来武德九年,六月初一,黄昏。
长安城像一只被无形大手按住的困兽,在盛夏的余晖里喘着粗气。
天边的流云被夕阳烧成一片诡异的绛紫色,沉甸甸地压向皇城那栉比鳞次的琉璃瓦。
没有一丝风,连宫墙边的老柳都纹丝不动,柳叶蔫蔫地垂着,仿佛不堪暑气,提前枯死了。
空气黏稠得像化不开的麦芽糖,让人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人的重量。玄武门城楼之上,
羽林军中侯府的队正赵无忌,正倚着冰冷的墙垛,遥望着西南方。他的目光越过重重坊市,
落在远处那片气度不凡的府邸——秦王府的屋顶上。汗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滑落,
渗进麻布军服的领口,带来一阵黏腻的痒。他身旁的几个弟兄早已熬不住这闷热,
寻了阴凉处,解开领甲,有一搭没一搭地抱怨着这鬼天气。“娘的,
这天儿是要下刀子了不成?”一个名叫陈六的壮汉嘟囔着,用手背抹去额头的汗珠,
“再这么烤下去,人都要成肉干了。”“小声点,”另一个年纪稍长的老兵压低声音,
“最近上头盯得紧,别自找麻烦。没感觉么,这长安城的气氛,比这天时还让人憋得慌。
”赵无忌没有参与他们的闲聊。他只是静静地站着,身形如一杆标枪。但只有他自己知道,
内心早已乱如奔马。近月来,长安城里的空气都变了味儿。茶馆酒肆里,
人们压低了声音谈论着东宫太子与秦王殿下的明争暗斗;就连他们这些负责宫城宿卫的禁军,
也能从长官们日益阴沉的脸色中,嗅到一丝血腥的前兆。太子与秦王,
这对曾并肩作战、为大唐打下半壁江山的兄弟,如今已势同水火。大树底下,风总是最烈的。
他们这些守卫在权力中枢的军士,便是最先感受到风向变化的人。“赵队正,眼神倒是好,
能从这儿望见秦王府的瑞兽了?”一个阴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不加掩饰的讥讽。
抱怨的陈六等人立刻噤声,手忙脚乱地整理好甲胄,站得笔直。赵无忌心中一凛,不必回头,
也知道来人是他的顶头上司,左屯卫中郎将敬君弘。他立刻转过身,抱拳躬身:“参见将军。
”敬君弘约莫四十上下,面皮白净,保养得宜,眼神却似鹰隼般锐利。他踱到赵无忌身边,
顺着他刚才的视线望了一眼,嘴角撇出一丝冷笑:“心神不宁,非为将者所取。莫不是在想,
这长安城未来的主子,究竟是东宫里的,还是你望着的那个?”这话已是诛心之言。
赵无忌只觉背上瞬间被冷汗浸透,他将头垂得更低:“将军明鉴,卑职不敢。暑气蒸人,
远眺片刻,只为清一清心神。”“心神?”敬君弘哼了一声,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针,
“在这长安城里,心神最是要紧。心神正,才能站得正,位子才能坐得稳。要认得清,
谁是国之储君,谁是君父所立,谁,才是你我该食其禄、忠其事的主子!”他每说一句,
便逼近一步。赵无忌能闻到他官服上淡淡的熏香,混杂着一股权力的压迫感。
他知道敬君弘是太子李建成的心腹,也知道自己那个战死在洛阳城下的父亲,
曾是秦王李世民麾下的一名火长。这层身份,在这敏感的时刻,便成了原罪。
敬君弘的目光扫过他腰间的佩刀,慢悠悠地道:“我听说,你父亲曾跟着秦王殿下打过仗?
是条好汉。可惜啊,跟错了人,死得早了些。有些人,战功赫赫,却忘了君臣本分,
意图动摇国本,此乃取乱之道。赵队正,你是个聪明人,莫要学你父亲,
把一腔热血洒错了地方。”“卑职……明白。”赵无忌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沉稳,
听不出波澜。他紧握的拳头在袖中微微颤抖。侮辱他可以,但提及他战死的父亲,
触动了他心底最深的那根弦。敬君弘审视地盯着他许久,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哪怕一丝破绽。
最终,他大概是满意于赵无忌的恭顺,才缓缓道:“明白就好。在其位,谋其政。
守好你的玄武门,莫要让不该有的心思,污了这禁宫的清净。若有差池,你的下场,
会比城外乱葬岗的野狗还惨。”说罢,他拂袖而去,留下赵无忌一人,在愈发沉闷的暮色中,
感受着那番话语里彻骨的寒意。次日休沐,赵无忌脱下军服,换上一身半旧的布衣,
像一滴水融入大海,汇入东市鼎沸的人潮。他走在街上,刻意放慢了脚步。
往日里喧闹的街市,今日似乎也多了一丝异样。街角多了些佩刀的武侯,
眼神警惕地扫视着来往人群;几个卖胡饼的商贩聚在一起低声议论,看到巡街的武侯靠近,
又立刻散开。整个长安,就像一张绷紧的弓,只待那支致命的箭。
他没有心思去看那些琳琅满目的西域珍宝,也无视了胡姬们热情的招揽,径直穿过几条窄巷,
来到一家不起眼的茶肆。角落的竹帘后,一个清丽的身影早已等候多时。“无忌哥。
”那女子起身,眼中带着一丝怯意和欣喜。她叫月奴,与赵无忌是同乡,都来自陇西。
他还记得小时候,她总跟在自己***后面,梳着两条小辫,在乡间的溪流边捉小鱼。
数年前因家贫被卖入太子府,如今是东宫的一名乐女。“月奴。”赵无忌在她对面坐下,
茶博士送上两碗粗茶。他环顾四周,压低了声音,“宫里……还好?
”月奴的脸色瞬间白了几分,她轻轻摇头,声音细若蚊蚋:“不好。无忌哥,
你定要万分小心。”她从袖中取出一块温热的麦饼,推到赵无忌面前,
“我……我无意中听见太子和齐王计议,他们……他们好像很生气,
说秦王在父皇面前告了他们的状。”赵无忌的心猛地一沉。这件事他有所耳闻,
据说是太子私纳妃嫔,又与齐王送甲给边将,被秦王知晓后禀报了高祖皇帝。
月奴的声音愈发颤抖,她回忆着,似乎仍心有余悸:“那天晚上,我奉命在殿外弹筝,
就隔着一扇屏风。太子殿下的声音很大,他把一只琉璃盏都摔了,说‘几不被秦王坑杀’。
齐王殿下更是暴躁,说‘不如先下手为强,斩了这有功之弟!’”齐王李元吉的暴戾之名,
赵无忌早有耳闻。“后来呢?”他追问道。“后来他们的声音小了下去,”月奴努力回忆着,
“我只断断续续听到几句……说是,齐王不日将领兵出征突厥,
要在昆明池设宴饯行……还说,要趁此机会,‘了结一些麻烦’。”“了结一些麻烦?
”赵无忌握着茶碗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嗯,”月奴用力点头,
眼中满是恐惧,“我怕,那些‘麻烦’……指的就是秦王府。东宫最近戒备森严,
太子殿下好几次都把手中的酒杯捏碎了。无忌哥,你是在禁军当差,离他们那么近,
我真怕会牵连到你。我们……我们只是小人物,就像风里的沙子,一阵大风过来,
就什么都没了。”少女的担忧像一根柔软的刺,扎进了赵无忌最脆弱的地方。
他看着月奴苍白的面容,强自镇定道:“别怕,我只是个守门的队正,天塌下来,
有高个子顶着。你自己在宫里,才要处处留神,不该听的别听,不该看的别看。
”他将那块麦饼掰成两半,将大的一半递给月奴,自己拿起小的一半,慢慢地嚼着,
却食之不知其味。月奴带来的消息,如同一块巨石,将他心中本就波涛汹涌的湖面,
砸起了滔天巨浪。昆明池设宴,了结麻烦……这分明是一场鸿门宴!两人又坐了片刻,
却相对无言,空气中只有压抑的沉默。临别时,月奴轻声道:“无忌哥,
若……若真有那么一天,你就设法逃出长安,回陇西去。那里……至少安生。
”赵无忌心中一痛,他看着月奴,重重地点了点头。深夜,羽林军的营房内鼾声四起,
混合着汗味和皮革的味道。赵无忌睁着双眼,毫无睡意。
白日里敬君弘的警告和月奴带来的消息,在他脑中反复交织,像两头凶猛的野兽在互相撕咬。
他翻了个身,手下意识地摸到了枕边的环首刀,冰冷的触感让他纷乱的思绪稍稍平复。
他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午后。父亲最后一次从战场归来,满身征尘,
脸上却带着自豪的光。他从怀里掏出一枚小小的银质狼牙,递给年幼的赵无忌。
“这是秦王殿下赏的,”父亲粗糙的大手摩挲着他的头顶,声音洪亮,“殿下说,
我们这些大头兵,都是大唐的基石。跟着他,心里踏实!无忌,你记住,
秦王殿下是真正把我们当人看,是能让咱们过上好日子的人。爹这条命是殿下给的,
若有一日……你要替我还了这份恩情……保殿下,就是保大唐。”“保殿下,
就是保大唐……”父亲的遗言此刻变得无比清晰,如洪钟大吕,在他耳边轰鸣。
可与之相抗的,是敬君弘那双冰冷的眼睛,和“比乱葬岗野狗还惨”的威胁。
自己的职责是“保卫君父,拱卫东宫”。敬君弘说得没错,从法理上讲,太子才是国本。
违背他,就是背叛,是死罪。一边是父亲的遗命与恩情,一边是军人的天职与现实。
赵无忌感觉自己被撕成了两半,一半在情义的烈火中燃烧,一半在忠诚的冰水中浸泡。
他到底该怎么选?是做一颗忠于职守的棋子,对即将到来的风暴视而不见,
眼看秦王或许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还是为了报恩,
为了父亲口中那个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的人,赌上自己和月奴的性命,
投身于一场胜负未卜的豪赌?他想到了月奴那双充满恐惧的眼睛。如果他卷入其中,
无论成败,他都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他的选择,不仅关乎自己的生死,
也牵动着那个身在东宫的无辜女孩的命运。窗外,积蓄了一整天的乌云终于压得更低,
远方的天际,一道沉闷的雷声滚滚而过,却迟迟没有化作雨点落下。长安在等一场雨,而他,
在等一个抉择。这第一幕的帷幕,就在这无声的煎熬中,沉重地落下了。
2 惊雷前夜第二幕:惊雷前夜武德九年,六月初三,长安。压抑了两日的乌云,
终究没有落下一滴雨,反而像是被天火炙烤,变得愈发稀薄,
让阳光更加肆无忌惮地倾泻下来。长安城成了一个巨大的蒸笼,暑气变本加厉,
连地砖都烫得能让巡街的野狗绕道而行。寻常百姓早已躲进屋内,只有穿戴着甲胄的军士,
在各自的岗位上默默忍受着这场酷刑般的煎熬。清晨的军营点卯,气氛比天气更加凝重。
数千名羽林军将士在演武场上列成方阵,鸦雀无声。往日的喧哗与晨练的号子声都消失了,
只剩下旗帜在无风的空气中有气无力地耷拉着。赵无忌站在队列中,
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和身边同袍沉重的呼吸声,
以及汗水滴落在滚烫尘土上发出的“滋啦”轻响。一名内侍省的传令官,
在几名金甲将军的簇拥下,走上了点将台。他展开一卷明黄的诏书,捏着嗓子,
用一种足以穿透所有人耳膜的尖利声音,
宣读了那道足以改变大唐国运的敕令:“门下省奉敕:突厥颉利可汗,背信弃义,狼子野心,
率数万铁骑,悍然进犯我大唐疆土,兵锋已直指马邑!社稷危急,生灵涂炭,人神共愤!
兹令皇四子、齐王元吉,天授英武,即刻统领左、右屯卫及秦王府天策府精锐兵马,
即日开拔,北上御敌!为齐王壮行,朕将于明日,在昆明池设宴,百官同贺,以壮军威!
钦此!”声音落下,演武场上死一般的寂静。这不是军令,这是刀。一把在光天化日之下,
捅向秦王心窝的刀。诏书里的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扎进在场所有人的心里。
尤其是那些和赵无忌一样,曾出身天策府,或家人袍泽仍在秦王麾下的军士,
他们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谁都看得出来,这是东宫与齐王府联手演的一出“杯酒释兵权”。
齐王出征,却要调用秦王府最核心、最精锐的天策府将士,这无异于抽走猛虎的利爪与尖牙,
要将战功赫赫的秦王彻底变成一个任人宰割的笼中困兽。而那场昆明池的饯行宴,
更是昭然若揭的鸿门宴,是为秦王准备的最后断头台。“他娘的,
这是要把秦王殿下往死里逼啊!”点卯解散后,人群开始骚动,压抑的议论声像地下的暗火,
迅速蔓延开来。陈六凑到赵无忌身边,脸涨得通红,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
他愤愤不平地啐了一口,“咱们跟着秦王九死一生打天下的时候,
太子和齐王在长安城里享福!现在天下太平了,就要卸磨杀驴!还有没有天理了!
”旁边一个曾在太子卫队待过的军士冷笑道:“陈六,慎言!太子乃是国本,齐王为国出征,
调动兵马乃是陛下圣意,你这是想造反不成?”“我呸!”陈六瞪圆了眼睛,“你懂个屁!
秦王府的兵,只认秦王的将令!这摆明了是夺权!”“夺权?说得好听!我看是功高盖主,
心怀不轨!”两派人马眼看就要争吵起来,赵无忌低声喝止了陈六:“够了!都闭嘴!
这是你我能议论的?想掉脑袋就继续说!”他嘴上虽这么说,心中却已是惊涛骇浪。
月奴的话应验了。这场针对秦王的阴谋,已经从暗处的窃窃私语,变成了皇帝敕令,
从一场宫闱斗争,变成了光明正大的阳谋。它不再是猜测,而是即将发生的现实。留给秦王,
也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下午,敬君弘再次出现在玄武门。
他似乎特意换了一件崭新的官服,面色红润,春风得意,巡视的脚步都比往日轻快了几分。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只是巡视一圈,而是径直走到了赵无忌的岗位前。他没有立刻说话,
而是绕着赵无忌走了一圈,目光像挑剔的屠夫打量牲口一样,从他的盔缨看到了他的靴子。
最后,他伸出手,看似亲热地替赵无忌正了正有些歪斜的肩甲。“赵队正,是个好样子。
”他开口了,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体格健壮,眼神也还算机灵。是块当兵的好料子。
”“谢将军夸奖。”赵无忌垂首道,忍受着他手指上冰冷的玉扳指传来的寒意。
敬君弘满意地点点头,收回手,笑道:“听说了么?齐王殿下要为国出征了。
这是大大的功业啊。往后这宫城的防卫,太子殿下会更加倚重我等忠心之人。咱家这位太子,
宅心仁厚,最是念旧情,也最恨背主之人。”他话锋一转,
看似随意地问道:“听说你跟东宫的一个小乐女,是同乡?”赵无忌的心脏猛地一停,
如坠冰窟。他没想到,敬君弘的眼线竟如此厉害,
连他和月奴这种极为隐秘的联系都了若指掌。他强自镇定,低声道:“是,有过几面之缘。
”“哦,几面之缘啊……”敬君弘拖长了声音,笑得意味深长,“那小女娃倒是生得水灵。
可惜啊,生在东宫,命就如柳絮,风往哪边吹,就往哪边飘。一阵狂风过来,
说不定就落进泥淖里,再也寻不见了。”这是***裸的威胁。用月奴的安危,
来胁迫他的忠诚。敬君弘拍了拍他的肩膀,力度加重了几分:“赵队正,你是个聪明人。
你父亲的悲剧,莫要再重演了。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明日之后,这大唐的天,
或许就要变了。站对地方,你的前途无量。站错了……我不希望在乱葬岗看到你,
更不希望听到有什么宫女‘失足落井’的传闻。
”他话语里的“太子殿下”和“忠心之人”几个字,咬得格外清晰。他不再掩饰,
而是将一把无形的刀,架在了赵无忌的脖子上。“卑职……明白。
”赵无忌感觉自己的喉咙干得快要冒烟,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艰难。敬君弘这才满意地一笑,
转身离去。赵无忌站在原地,许久都无法动弹。背后早已被冷汗湿透,
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自己早已不是看客,
而是身处漩涡中心的溺水者。夜,三更。万籁俱寂,只有巡夜的更夫敲打着梆子,
声音在空旷的营区里回荡,一下,又一下,像是为这座即将迎来巨变的城市敲响的丧钟。
赵无忌在床铺上辗转反侧,敬君弘的话像毒蛇一样缠绕着他的心。他无法入睡,索性坐起身,
默默擦拭着自己的环首刀。冰冷的刀锋映着窗外惨白的月光,也映出他眼中无尽的挣扎。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敲门声响起。笃,笃笃。他猛地握住刀柄,
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谁?”门外传来一个苍老而沙哑的声音,只说了三个字:“故人来。
”这是他父亲那一辈老兵之间的暗号,意为有万分紧急之事。赵无忌心中巨震,他披衣下床,
蹑手蹑脚地打开了一条门缝。门外站着一个驼背的老者,穿着更夫的衣服,
手里提着一盏昏暗的灯笼,脸藏在阴影里看不真切。“赵队正,”老者不看他,
只是盯着地面,声音压得极低,“有人托我给你带句话,东市尽头的土地庙,
你父亲的灵位前,有人替他上了一炷香。天亮前,香不会断。”说完,老者转身便走,
他那佝偻的身影就像一个幽灵,很快消失在营房的阴影里。赵无忌的心脏狂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