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隆十七年的春,来得比往年都迟。已是三月中旬,北京城却仍笼罩在一股料峭寒意中,
连紫禁城金瓦上的残雪都未化尽。铅灰色的天空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
偶尔有几只寒鸦掠过,发出凄厉的鸣叫,更添几分萧瑟。
沈未晞跪在沈府祠堂冰冷的青砖地上,已近两个时辰。膝头早已失去知觉,
刺骨的寒意顺着青砖缝隙丝丝缕缕地往上冒,浸透了她单薄的素色棉裙。唯有脊背挺得笔直,
像一株在风雪中不肯折腰的细竹。祠堂内烛火摇曳,
明明灭灭的光影映在沈家列祖列宗的牌位上,森然肃穆。
空气中弥漫着陈年香火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那是岁月和悲伤共同沉淀的气息。“未晞,
你可知错?”父亲沈崇礼的声音自背后响起,沉肃中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
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她抿紧苍白的唇,
目光掠过最前方那个崭新的、还带着新漆气味的牌位——那是她兄长沈未明的。一月前,
身为太医院最年轻的医官,兄长因卷入皇长孙朱翊铎“惊风案”,被指用药有误,
致使皇长孙病情加重,呕血不止。龙颜震怒之下,未经三司会审,便被判了斩立决,
血染菜市口。沈家世代行医,悬壶济世,清誉百年,一朝尽毁。昔日门庭若市的沈府,
如今门可罗雀,连往日殷勤的族亲也避之唯恐不及。“女儿无错可认,
”她的声音因久未进水而沙哑,却字字清晰,敲打在寂静的祠堂里,“兄长用药,
皆是依循古方,斟酌再三,剂量、配伍无一不精。皇长孙之疾,来得蹊跷,去得也古怪,
其中必有隐情。”“住口!”沈崇礼猛地一拍身旁的酸枝木案几,
上面的白瓷茶盏震得哐当作响,“太医署多位院判联合会诊,众口一词!药渣、脉案、笔录,
证据确凿!你还敢妄言?是嫌我沈家掉脑袋的人不够多吗?!非要满门抄斩,你才甘心?!
”他胸口剧烈起伏,额上青筋暴露,那双曾经稳健号脉的手,此刻却颤抖得厉害。
母亲王氏在一旁再也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悲切无助的声音在空旷的祠堂里幽幽回荡,
像一根无形的针,扎在沈未晞的心上。沈未晞垂下眼睫,长袖中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留下几个弯月形的血痕。她想起兄长行刑前夜,她买通狱卒,偷偷去探望。
隔着牢房冰冷潮湿的铁栅栏,兄长形容枯槁,却眼神清明,他趁狱卒不备,
飞快地将一截撕自囚衣内衬、沾着暗红血渍的布条塞进她手里,用尽最后气力,
气若游丝地在她耳边说了两个字——“犀角”。那是兄长用生命换来的最后警示。
皇长孙的药方中,有一味珍贵的暹罗犀角粉,价比黄金,而兄长怀疑,问题就出在这味药上。
可未及深查,他已身首异处。那截布条,被她小心翼翼地藏在贴身的香囊里,
如同藏着一团灼人的火。“为父已倾尽家财,打点妥当,”沈崇礼长叹一声,
那叹息里充满了无尽的无奈与妥协,语气变得不容置喙,“三日后,你入宫去。
”沈未晞倏然抬头,眼中满是不可置信。“去……何处?”“坤宁宫。
”沈崇礼避开女儿灼灼的目光,转而望着那些沉默的祖宗牌位,仿佛能从那里获得一丝支撑,
“皇后娘娘仁厚,念我沈家世代侍奉宫廷,于太医署略有微劳,特许你以医女身份入宫,
侍奉药局。这已是……陛下天恩,浩荡隆恩了。”他将“天恩”二字咬得极重。医女?
沈未晞心下一片冰凉,仿佛被投入了数九寒天的冰窟。宫中医女,地位卑下,
与寻常宫婢无异,不过是做些捣药、分拣、熬煮的粗活,连给贵人诊脉的资格都没有。
父亲这是要她认命,要她借着皇后的这点“恩典”,苟全性命于这禁宫之中,
彻底埋葬兄长的冤屈,让这桩案子随着时间流逝,永远石沉大海。“父亲是要我,
踩着兄长的尸骨,去领这‘恩典’?”她声音微颤,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是为了保住沈家满门!保住你这条性命!”沈崇礼低吼,眼中血丝遍布,
像是困兽最后的挣扎,“未晞,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由不得你任性!难道你要看着你母亲,
看着你幼弟,都跟着……都跟着……”后面的话,他哽在喉头,再也说不下去,
只剩下沉重的喘息。那一刻,沈未晞看着父亲瞬间佝偻下去的背脊,
看着母亲那双哭得红肿、充满绝望的眼睛,所有的不甘与愤懑,
都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摁住,最终化作了唇边一丝苦涩到极致的弧度。她缓缓俯身,
额头重重触及冰冷刺骨的地面,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女儿……遵命。
”---三日后的清晨,天色未明,一辆毫不起眼的青帷小车,
悄无声息地将沈未晞从沈府那扇平日只走杂役的侧门接了出去。没有送行,没有嘱托,
只有母亲隔着门缝传来的、压抑不住的呜咽声。厚重的宫门在身后缓缓合拢,
发出沉闷的“吱呀”声,彻底隔绝了外界的一切,也仿佛隔绝了她过往的人生。
引路的太监年纪不大,却练就了一副面无表情的本事,脚步又快又轻,
像一抹游魂在黎明的微光中飘荡。穿过一道道巍峨的朱红宫门,
行走在长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甬道上,两侧是高耸的、涂着赭红色涂料的宫墙,
将天空切割成狭窄的一道,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特有的、混合了檀香、灰尘和权力威严的气味。
她被领到位于宫廷西南一隅的尚药局。这里草药气息浓郁,
各式各样的药材堆积在箩筐里、晾晒在竹席上,
空气中混杂着甘甜、苦涩、辛香等各种难以言喻的气味。管事嬷嬷姓严,约莫四十上下,
吊梢眼,薄嘴唇,嘴角自然下垂,看人时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她上下打量着沈未晞,
眼神冷淡中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仿佛在打量一件不甚满意的货物。
“既然是沈家出来的,规矩想必是懂的。”严嬷嬷声音尖细,像指甲刮过瓷片,
“宫里不比外头,一步行差踏错,就是掉脑袋的罪过,还会牵连旁人。从今日起,
你便跟着她们一起,”她指了指院子里几个正在埋头分拣药材的年轻医女,“学习辨识药材,
捣炼分装。不该看的别看,不该问的别问,不该想的……”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
在沈未晞脸上逡巡,“莫想。”沈未晞垂首敛目,姿态恭顺:“奴婢明白。”最初的几日,
她混在一群新入宫的医女中,学习繁琐严苛的宫规,辨认那些她早已烂熟于心的药材。
她自幼浸淫医道,天资聪颖,本草经络、药性五味早已融会贯通,此刻却要装作懵懂无知,
小心翼翼,不敢有丝毫逾越。她沉默寡言,做事却极细致利落,分拣药材又快又准,
捣药研磨也力度均匀,倒让一向挑剔的严嬷嬷暂时挑不出错处。然而,宫中的暗流,
远比她想象的更为汹涌复杂。这里每个人脸上都仿佛戴着面具,言语机锋,笑里藏刀。那日,
她奉命将一批新到的暹罗犀角送去库房登记入库。负责库房的是个姓李的老太监,头发花白,
眼皮耷拉着,见她面生,又听得是沈家女,眼神便有些异样,浑浊的眼珠在她身上转了几圈。
登记造册时,他状似无意地叹了口气,嘀咕道:“这暹罗犀角可是金贵物儿,
宫里存量本就不多。前些时日皇长孙殿下用药,耗去了大半库存,唉,
如今就剩这些底子了……”沈未晞心中猛地一凛,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面上却努力维持着不动声色,只轻声应道:“李公公辛苦。”老太监眯着眼,左右瞟了瞟,
见附近无人,这才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神秘道:“说起来,姑娘可能不知,
当初负责查验这批犀角品质的,就是……唉,可惜了,沈医官年纪轻轻,
医术是极好的……不提也罢,不提也罢。”他摇着头,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
将登记册子“啪”地一声合上,不再多言。兄长查验的犀角?
沈未晞端着空空如也的托盘走出阴凉的库房,春日稀薄的阳光照在身上,
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指尖一片冰凉。兄长的***警示,库房老太监的欲言又止,
像几块关键的碎片般在她脑中拼凑。她几乎可以肯定,那批给皇长孙使用的犀角,
绝对有问题!她必须查清楚,那批犀角到底被动了什么手脚,又是经谁之手。
---机会来得猝不及防。几日后,宫中一位品阶不高的刘宝林突发急症,上吐下泻,
脱水严重,几近昏厥。偏生太医院几位正副院判皆随圣驾在西苑阅视军马,一时人手不足。
尚药局一阵忙乱,严嬷嬷见沈未晞这几日行事稳妥,沉静少言,
便破例让她跟着一位姓周的司药女官前去送药、协助照料。
那刘宝林住在西六宫一处偏僻狭小的宫苑,陈设简单,服侍的宫人也只有寥寥两个,
可见并不受宠。病情来得凶猛,人已有些意识模糊,嘴唇干裂起皮。周司药诊脉后,
开了方子,命沈未晞前去隔壁耳房煎药。就在她守着红泥小药炉,小心控制着火候,
看着药汁咕嘟咕嘟翻滚时,忽听内间传来周司药一声压抑的低呼。她立刻放下蒲扇,
快步走入内室。只见那刘宝林趴在床沿,刚刚呕出的秽物中,
竟带着丝丝缕缕的、刺目的鲜红色!周司药脸色发白,拿着帕子的手微微颤抖,
有些手足无措。她虽为司药,但主要职责是管理药材和按方配药,遇到这等突发的急症,
尤其是见血的情况,难免心慌。
沈未晞目光扫过病人青白交错的脸色、涣散的瞳孔和那抹嫣红,结合之前的症状,心中一动。
她上前一步,蹲下身,仔细看了看呕物,然后低声道:“司药大人,
奴婢观小主脉象滑数急促,舌苔黄腻而中间有一道明显裂纹,呕物带血,血色鲜红,
这似是……中了丹砂之毒的症状。”周司药骇然看她,眼中满是惊疑:“你……你如何得知?
丹砂虽是药材,但……”沈未晞垂眼,语气平稳:“奴婢家中行医,曾随父兄见过类似症候。
丹砂性热有大毒,若误服或过量使用,便会灼伤胃络,导致呕血、腹痛、泄泻不止。
看小主情形,剂量恐怕不小。”“可能解?”周司药急问,声音都变了调。
若这刘宝林在她手上出事,哪怕只是个不受宠的宝林,她也难逃失职之责,下场堪忧。
沈未晞沉吟片刻,脑中飞快闪过数个方子:“情况紧急,可用生豆浆、蛋清急服催吐,
清除胃中残留毒物。再速以绿豆、甘草、金银花煎煮浓汤,频频灌服,绿豆甘草可解百毒,
金银花清热,或可缓解毒性,稳住病情。”事急从权,周司药也顾不得许多,
更顾不上追究沈未晞为何懂得这些,立刻命随行的宫女依言速去准备。
一番紧张有序的救治后,那刘宝林的呕血果然止住,剧烈的呕吐和腹泻也渐渐平复,
虽然依旧虚弱,但性命似乎无碍了。周司药长长舒了口气,用帕子擦了擦额角的冷汗,
再看沈未晞时,眼神已大为不同,少了几分轻视,多了几分倚重和探究。
此事虽因刘宝林位份低微并未声张,但也在尚药局内悄然传开。沈未晞通晓医术的事情,
再也遮掩不住。严嬷嬷得知后,虽未明言,眼神却复杂了许多,
之后也陆续将一些稍重要的药材分拣、核对、甚至协助记录药案的工作交予她,
显然是想借她的手,却又带着几分提防。借着核对药材入库记录和品质的机会,
沈未晞终于再次接触到那批暹罗犀角的详细记录和库房中剩余的少量实物。
她以司药女官查验药材品质、防止再次出现问题的名义,取了些许犀角碎末,
暗中用兄长曾教她的、极为隐秘的古法测试——以特制的药液浸泡后,
再用打磨极光的纯银针探入,仔细观察。片刻之后,在不易察觉的角落,
银针接触药液的部分,泛起了一层极淡、却异常诡异的青黑色!这绝非纯粹犀角应有的反应!
说明此物并非纯粹犀角,而是掺杂了某种性质酷似、却含有微量丹砂成分的矿石粉末!
这种掺杂手法极为高明,若非兄长心细如发,对各类药材的特性了如指掌,且心存警惕,
恐怕也难以在常规查验中发现。丹砂!竟是丹砂!皇长孙年幼体弱,脏腑娇嫩,
惊风之症本就忌用热性重坠之品,这掺杂了丹砂的犀角粉用下去,无异于火上浇油,
岂能不加重病情,甚至导致呕血?!一股刺骨的寒意自脚底猛地窜上脊梁,瞬间席卷全身。
这不是简单的用药失误,这是蓄意谋害!是有人精心策划的毒计!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