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雨吧,下得那叫一个黏糊,不像北方暴雨那般痛快淋漓,倒像是老天爷患了伤风,淅淅沥沥、没完没了地流着鼻涕。
这雨水一股脑儿灌进香港九龙那片声名在外的“奇迹”之地——九龙城寨,那景象可就更有趣了。
这城寨,诸位需得有个印象,它大抵是这星球上独一份的所在。
您若从半空瞧(当然,飞机掠过启德机场时,旅客们都把脸贴在舷窗上,看得心惊肉跳),它活脱脱就是个巨大无比的、长了霉的蜂巢,或者说得更不客气点,像一块被岁月和违章建筑催肥了千百倍的巨大瘤子。
楼挨着楼,窗贴着窗,密密麻麻的电线在头顶织成一张黑压压的、仿佛随时要塌下来的天罗地网。
阳光?
那是稀罕物,奢侈品,只有最幸运的缝隙才能分到一丝半缕。
以至于城寨里的居民,很多人的脸色都带着一种不见天日的、菜叶般的青白。
这雨水一来,城寨那套自成一派、勉强维持的排水系统可就倒了血霉。
各家各户的污水、烂菜叶、死老鼠、还有种种不明所以的秽物,统统被雨水裹挟着,汇成一股股色彩斑斓、气味浓郁的洪流,争先恐后地涌向那深藏于地下的、更加庞大的迷宫——城寨的下水道网络。
这下水道,可不仅仅是排水的沟渠。
在城寨,任何一点空间都被赋予了远超其本职的“使命”。
它可能是某些见不得光行当的运输捷径,可能是亡命之徒暂时的藏身之所,甚至可能是某些秘密交易的据点。
总之,那里面黑暗、潮湿、曲折,散发着一种混合了腐烂物、化学品和某种古老霉味的、令人终身难忘的复杂气息。
用城寨老居民的话说,那底下,“连老鼠都长得比别处邪性,眼睛是红的,敢跟猫抢食”。
我们的故事,就得从这下水道里说起。
且说这日清晨,雨总算歇了口气,天色依旧阴沉得像是锅底。
一个名叫老莫的清洁工,愁眉苦脸地扛着竹篾和铁钩,走向寨城深处一个不起眼的泄水口。
老莫五十来岁,干瘦,背有点驼,是吃城寨饭、受城寨管的人。
他这份差事,是归城寨“物业”(如果那会儿有这概念的话,实际上大概是龙叔手下某个堂口指派)管,专门负责疏通那些容易堵塞的排水节点。
这活儿又脏又累,还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风险,但好歹能混口饭吃,在城寨,这就够了。
“丢雷老母,这鬼天气,又要通渠……”老莫一边用半生不熟的广府话嘟囔着,一边费力地撬开那块锈迹斑斑的铁箅子。
一股更浓烈的恶臭扑面而来,熏得他差点把隔夜饭呕出来。
他啐了一口,摸出个皱巴巴的口罩戴上(这口罩的防护效果,大概主要是心理上的),然后探进铁钩,开始往外掏摸。
先是些烂布头、塑料袋,接着是些凝固的、疑似油脂的块状物。
老莫骂骂咧咧,动作机械而熟练。
干这行久了,他早己麻木。
然而今天,似乎有点不同。
钩子碰到了一样沉甸甸、软中带硬的东西。
拽了一下,没动。
好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顶你个肺,又是哪个冚家铲乱丢大家伙?”
老莫加了把力气,身子后仰,双脚蹬地,使出了吃奶的劲儿。
“给老子出来!”
“噗嗤”一声,像是挣脱了淤泥的吸力,那东西被硬生生拖了出来,滚落在湿漉漉的地面上。
那是一个包裹,用那种老式的、浸过桐油的厚油布缠得严严实实,外面还捆着几道麻绳。
包裹不大,约莫一尺来长,形状……有点不规则。
老莫用钩子拨拉了一下,油布散开了一角。
他本来只是想看看是什么垃圾,好分类处理(虽然城寨里也没啥严格分类),但这一看,他的动作僵住了。
那油布包裹着的,似乎不是寻常垃圾。
那颜色……那质地……他蹲下身,凑近了点,心脏没来由地开始“咚咚”乱跳。
他颤抖着手,从口袋里摸出干活用的粗线手套戴上,然后,小心翼翼地,去解那麻绳。
绳子被污水泡得发胀,打了死结,很不好解。
老莫的额头渗出了冷汗,一种不祥的预感像这城寨的潮气一样,迅速浸透了他的全身。
终于,他弄松了绳索,屏住呼吸,一点点掀开了那湿漉漉、滑腻腻的油布。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首先闯入眼帘的,是几只扭曲的、毫无血色的、带着明显关节的……东西。
然后,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混合了水腥、腐臭和一丝若有若无血腥的气味,猛地窜入他的鼻腔。
那是一只人手!
不,不止一只!
是几段残肢!
被切割得十分粗糙,断口处皮肉翻卷,骨头碴子白森森地露着。
浸泡得发白、肿胀的皮肤上,还能看到一些模糊的、似乎是纹身的图案。
老莫“嗷”一嗓子,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向后窜去,一***坐在泥水里。
他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指着地上的油布包裹,喉咙里“咯咯”作响,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让他西肢冰凉,差点背过气去。
他老莫在城寨混了大半辈子,不是没见过世面。
打架斗殴,甚至动刀见红,他也偶有耳闻目睹。
但这样被肢解的人体,像丢垃圾一样塞在下水道里,还是头一遭!
这他妈是摊上大事了!
是天大的麻烦!
他的第一个念头是:快跑!
当没看见!
把这鬼东西踢回下水道,盖上盖子,然后远远躲开!
在城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尤其是这种一看就沾着“血光之灾”的事,谁碰谁倒霉!
搞不好,下一个被塞进下水道的,就是他老莫!
他连滚带爬地想站起来,手脚却不听使唤。
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死死钉在那油布包裹上。
那惨白的肢体,在灰暗的光线下,散发着诡异的光泽。
跑?
能跑到哪里去?
这城寨就是个巨大的迷宫,也是个大牢笼。
今天他发现了这东西,能瞒得过谁?
这周围的窗户后面,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
龙叔的人?
还是别的什么势力?
他要是敢隐瞒不报,回头被查出来,那下场……老莫的脑子里天人交战,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流,和地上的泥水混在一起。
他想起龙叔定下的规矩,虽然残酷,但某种程度上也维持着城寨一种畸形的“秩序”。
这种命案,尤其是如此残忍的命案,恐怕不是寻常仇杀那么简单。
报警?
找差佬(警察)?
这个念头一闪现,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
城寨是“三不管”,差佬进来都得掂量掂量,而且,谁知道差佬跟龙叔他们是什么关系?
报了警,会不会死得更快?
可是,不报警,又能告诉谁?
首接去找龙叔手下管事的?
说自己发现了这个?
那跟自投罗网有什么区别?
万一……万一这事情本身就跟龙叔有关呢?
老莫瘫在泥水里,进退两难,感觉那把锈迹斑斑的铁钩,仿佛不是掏出了残肢,而是掏出了他自个儿的魂魄。
他就这么呆坐着,过了不知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首到有几个早起的居民路过,好奇地张望。
“喂,老莫,扑街啦?
坐在这里扮沉思者啊?”
有人调侃道。
老莫一个激灵,猛地回过神。
他知道,不能再拖了。
再拖下去,围观的人越多,事情越复杂。
他咬了咬牙,像是下了这辈子最大的决心。
他挣扎着爬起来,也顾不上浑身污泥,对着那几个路人,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一声变调的、带着哭腔的嘶喊:“死……死佐人啊!
肢解啊!
快……快叫人来!
叫……叫差佬!
或者……叫龙叔的人来啊!”
这声嘶喊,像一块石头投入了看似平静的泥潭,瞬间在这片拥挤、压抑的建筑群中激起了看不见的涟漪。
窗户后面,似乎有身影迅速闪开。
巷口,有人驻足观望,交头接耳。
一种紧张、诡异的气氛,开始以这个泄水口为中心,悄然弥漫开来。
老莫喊完,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着粗气,眼神空洞地望着那敞开的、如同巨兽嘴巴般的泄水口,以及洞口那块令人毛骨悚然的油布。
他知道,城寨这潭深不见底的死水,被这来自下水道的低语,彻底搅动了。
而风暴,才刚刚开始。
这第一章的故事,便在这充满了***气息和惊悚发现的清晨,拉开了帷幕。
欲知这残肢究竟是何人,背后隐藏着怎样的恩怨情仇,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