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正雨停了,青城夜里没有灯,我顺着泉水旁的石子路,爬,想去水里洗个澡。作为一条蛇,我和周围草木最大的区别,就是会主动,而风吹,我又可以不动,也许是风不够大,太大我也没法不动。常常在泉水里洗澡,泉水从山上流下来,又流向山下,我也常常喝一点解渴。有什么关系呢?和草木一样,常常喝别家用过的,喝剩的,没有一句怨言。师父说要像山石一样稳重,一般人动不了;也要像早露,都是晚上剩下的东西,可它打早就来,又清又透,我们也要这样。临了也要干干净净地蒸发。怎么可能越活越纯净?越来越重倒有很大可能。
难的是放任。放任自己,你可以变成云也可以变成土,师父说已经来山上了,就要有个放任的样子。所以我喝洗澡水,该在情理之中,常常洗了就喝几口,也有边洗边喝的时候。我和其他常常睡在青城,或者偶尔过来旅居的动物,原先打过几次照面,互相交流泉水、露水和湿雾的口感,这件事情不知不觉变成“放任的代名词”,同时在师父的号召下,我主动给露水综合考虑按方位分了四象的名字,根据它们在青城出现的不同位置不同时辰,数量和成色,又分成了八品,作为卖点,吸引了不少大小精怪,所以山坡四方常常有些奇形怪状的生物在品水,这是它们修为中的消遣,也是社交乐趣。师父说,除了人,其余的都可以招揽过来,道心就是随意,要放任,人家愿意用点东西换就换,愿意踏踏实实练就练,不强求,最后能成的虽然就那么几个,也不能挡着大家,不能说换得一品的全可以住紫洞府,虽然洞府我们确实要提供额外的物品,要有几个八品的也能住洞府,甚至它们不愿意不敢要求,我们还要主动提出来,帮助它们。我们可以变成土,它们暂时得捧成云。另外,人,是阳间的神物,你们修炼图啥?先得图个人的造化不是?有了第一步,才会有第二步。小白啊,假使遇到人,不要慌,可以主动送点一品露水,他们来青城的,许多惯爱吃茶的。多学学人劲儿,灵活点,多点闯拼的勇气,尝试摸一摸自己的上限,不负重前行,怎么能修炼成人?这才是第一步。青城的名额有限,当年麻姑也是年纪轻轻就修为颇大,她前身,可也只是一条小白蛇哩!后来还在此酿灵芝酒,为了酿成,跑去坊间练酒量,差点把自己喝过去。多少要大胆些。
师父说得在理。
麻姑奶奶的旧居我去过,不过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我还小,山的那一头光秃秃的,福地是一个没有的,那天我一路攀山涉水,遇上个小道士,那人圆脸圆目圆身子,像个长脚地瓜,原本我很惊喜,可地瓜伸手,抓住我的脖子,就往竹篓里扔,我被他背回道观,又丢进了门外井中。井里的水黏糊的,很像师父熬的汤,须臾凝固,成型,我全身都被捆泡在愈发浓烈的泥汤里,似乎慢慢就要变成大丹,他哼哧哼哧地往井里加枯草,腐泥,碎石,藤蔓,我没见过如此炼丹的法门,大概加够量了,玩够了,他傻笑了几声转头就走。奇怪的是我挣扎了一会儿发现尾下空荡荡的,变成了幼时那只卡在瓦楞处的小呆蛇,身子嵌着,尾悬着。好在下面不是烈火,也无扶缘,不是热烈,也无心安,冰寒摄骨,好像通往某个可怖的秘境,如果我一直卡着,大约会窒息而死,死后被冰霜覆盖,变成一个冻货。原来除开荤腥,只不过在山林树草间游荡,不曾贪一蛙一鱼,吃素的也能反噬得这么带劲。噢不,这刻,是献祭,我才是那个荤的吧。身下风吹幽凉,我似乎慢慢在往下滑动,大概想得多了,反而顾不上挣扎,不挣扎了,就顺着溜了下去。我的整个头都浸溺在腐泥之中,眼泡也模糊了,我不停地吐舌头,当真无济于事,显得像个村头流憨口水的阿张。就在我头昏脑涨快窒息过去前,一个大约是个葫芦瓢的东西,悬在我头顶,看不清楚,只记得它微微倾斜,水从天而降,漫过我的头和身子,让我瞬间明白,有四肢是多么好的一件事情。清流刮走了腐泥,我扭动身子,脑海里,闪过师父摘下玉冠露出人形时沐浴的样子。那一刻,没来由的温热和清凉同时袭脑,周围的枯草碎石和藤蔓,被一双纤细的手支走了。井外,是一个小牧童,他温热的手捏起我的脖子,“是一条小……小白蛇,你好白啊!”再轻轻一拉,一把把我丢在草地里,我摇了摇已是七荤八素的脑袋,再顺从地支起上半身,朝他点了点蛇头表示感谢,他眼睛瞪得老大,身体一动不动,全身僵硬地看着我,牙齿还在上下齐鸣,更多的是害怕吧。算了,我溜走了,也免得之前那个道士发现。耳边窸窸窣窣划过草的声音,快得像我的心跳,冷血有些沸腾,第一次见人类,两种不一样啊。
就是当天,我定了要修炼的心意。
路过道观,心里仍旧系着麻姑奶奶,我悄悄盘至洞口树尖,发现观内安静非常,香炉升烟,麻姑奶奶的石像好好得在中央石台上,香案上还有果子,我趁没人,沿着麻姑奶奶的衣袂偷了个果子,吃掉跑了,如果不是那个小牧童,恐怕我就得同腹中果子一样,化为井腹中的肉泥。后怕得紧。至此,麻姑奶奶成仙后的故居,成为了我某个层面的梦魇,另个层面的愿景:清脆的枯草和酸苦的腐泥变成一条缠绕在藤精上的巨蛇,它缠在我弱小幼白的身躯上,拼命往地底拉;在宁静的道观我飞檐走壁,以龙吟走虎穴,吃下酸甜的果子那一刻,我以身试险,顾不上命,在不要命的时候总爱血热发梦,立下志愿,原以为是宏愿,夜深揣测,估计更多的是赴刑场前无能的呐喊。有什么办法呢,立都立了。
那日虽未见到麻姑奶奶,只知神酒通仙,她飞升后下来的日子不多;后来师父包圆儿,那两口井所在的道观场给我们徒子徒孙用来吐纳,日常我占据较多,毕竟是大师姐。青石板,似一飞梁盖在两口井上,井口连接石板的缝里长满了青苔,我日常就在板上,板上光洁平滑,板下肮脏原始,阴阳井一清一浊,如今外观也清浊不分了。我也有些分不清它可怖不可怖了。
师父说没啥大不了的,我喜欢在那上边儿练就练,悟道于此,修道更该协合阴阳之理,又说我日日盘在上面儿,看来有些缘分要去了了。另外,井水正好用作暗渠,他早已在地下挖出一条通往清井的水道,师父说用那清水,可祛人间病祸。我当然是不信的,原先那个劣徒听说就是觉得师父神叨,麻姑又不在,转投了峨眉,好险在我来之前就走了。至于那浊井,师父说能直通幽冥,一些精怪魑魅想要找机会来山上修炼的话,也好方便他验身后上下打点。如今我压着井口,是有些幸灾乐祸的,对象是小道士还是幽冥说不清,大约是修道成人的过程中,对于上位和打压多少有点***。
临近成人形。越到关键时刻,我的身体容易紧张颤抖,起先我趴在青石板上,上身止不住地僵直,像一个老头证明自己能举起的拐杖,对面灌木里有稀稀拉拉的观众,它们停下了手上所有的事情,坐着躺着看我在风雨里飘摇,我的皮刚一裂开,疼痛袭脑,草丛里的笑我听得真切,我只能用力挣开,人手人脚从两侧撑出,像屠夫杀的牛肚子里,撑开四肢的宝宝,太阳照过来,鲜血更加红润,没有一朵刺玫有这样的红,我脑子一片空白,看着自己残破的身子,一时不明白新生的意义,我知道突变的瞬间是案板上售卖的肉,有人在估算着价格,凭借成色肥瘦力道刀工,计算着我适合做成什么餐……另外一些隐藏着所谓旅居和睡客,其实大多有一颗苦心修炼的心,借此机会,除了羡慕我,他们也会根据自己兜里的本钱,选定走的道。先一步成人成妖成仙成魔的早已下山,不会留在这个昏昏闷闷的求学之地,他们云游四方,目标昭昭,万事察察。留在这里的,都一边期待着,一边还要克制自己的期待。我去洗了个澡。师父一早备好了蝉纱和织锦,还丢在鼎里炼了炼。大家都没出声,看着***的我穿上华美玉白的蜀锦,才低头拱手作揖。
穿上衣服的一瞬,我魔怔般地想起那个小牧童,想起小道士,还有面前身披云雾躲在里面的师父,师父总说我的迷思是好兆头,越来越像人的心念了,这是求真的本能。自然界的东西,它们依附在青城,和我一般,谋得了某种法门,开了悟,奔着修道而来,我又何必执着个中回转呢,切记放任。如是想来,我来到院中,自然地摊开手心,让雨滴自在地落在我掌心,阳光自由地跑来我头上、肩上,洁白的玉手摊开,雨滴和光芒不拘束地化作熠熠的水珠。给你我的身体,又何尝不是你给了我?去吧,师父说。
下山前的一天,师父撇撇嘴,"去采些菖蒲",声音慈祥而温和,他背身立在经幡下。刚才在丹房闭目神游,太虚之境无极,说是带了些朱砂和过往回来,师父的道袍衣摆也被沾了些,“后山溪边的长得旺。素素……莫要分神才好。”我知晓,我该走了。
我点头应着,师父对我了如指掌。打坐不能分神,采药也不行么?定心和放任,莫非还要管理一番?可是……如果道心在九天也在深渊,包罗的不该是每一个东西?我总是矛盾的,矛和盾客客气气地趴在我耳旁,和天上云霞面对苍山,清水环绕沙土,野兽和森林……我胯下的清浊二井,总归都是好好的,也没有刻意对立,只不过在心念里分成了你我。暴雨冲垮了前方洗药溪的泥堤,我提着竹篮深浅踩两脚,绣鞋上的白蛇昂首阔步地陷进去,吸纳精华,我借泥流,攀附断藤,往前寻路。脚上双蛇慢慢狰狞了些,跟着我闯天闯地的,蜿蜒作相甚似北斗,人间赋予世间的相千万,你又是哪根葱呢,你跟着我更失去了当葱的机会,这不,已经被树枝刮花了,想破罐子破摔。我渐渐对于人间百态是愈发敏感的,它们让我感觉新奇有趣,就像漫山的树,树上长的叶子,被分成无数种类,再细分成无数贴条,可以往我只觉得都是树而已,现在才慢慢了解了些其中的奥妙,师父说修行是止念,可我无法控制自己蛇皮裂纹般的思绪。我终于成人了。
入夜,道观外铜***响,师父还未入睡,他立在廊下看雨,师父去过我没去过的地方,这些雨仿佛是他从天上带下来的,里面的密码几乎有我所有的恐惧,我期待又胆怯,步子时缓时急,刚睡醒的惺忪凝滞在脑中,雨点敲在头上,声音大得像雷鸣。“师父,还没睡啊?”师父没理我,在檐角下的石凳坐下,也不回头,转而唱起调子,干涩的语调模模糊糊地飘来,雨点敲着莫须有的钟,一槌一槌磁的发慌。明天要走,还是得慰问慰问,我走到他身前,师父低下头,无形的五官露了出来,“带些露水,和酒”,透明的雨点,微微发咸,"明日下山去,临安城有个叫许宣的,能解你的离魂症。阿狐也在那。"
师父额头眉骨突兀,雨珠的光泽好像囊括了九天星汉,悬在他额间,眼眶下的脸呈流沙状波动,星汉迅速滑入虚无。洁白的银光从他修长的手指袭来,他在颤抖,可短暂地像或远或近的世界里的流星。
师父的过往我并不清楚,只知道他生于青城的犄角旮旯,常年为无数生灵埋头苦干,为浩然之气奔命,蓬莱路远,青城更像是一个初级训练营。暴雨又至,我背着青布包袱站在山门前。师父不知何时爱上唱曲,人间活色生香,听得多,就乐于接受。石阶上一阵藤杖声响,一曲《步虚词》,白素落清宣,乘光迈奔电,郎风隔三天,俯视尤可见。
混着暴雨声,听着心里别扭,我去找那许宣,不日回程,师父却像在送葬。我走远了,转过数道山弯,密林深处传来一阵铁器相击之声,熟悉得很,人间利器!一只老鸦大概头一次听到兵刃声,森山老林里,吓得乱飞乱叫,有的你修行的,在这个高手云集的山里,它显得尤其可笑,谁会不管不顾、这样乱来呢?一支翎箭朝它射去,这下好了,越胆小越倒霉。它掉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捡起它,翎羽乌黑发青,留有一口气在的,我一时慈悲,起心动念,想助它留下遗言,老鸦双眼无神,始终没有说出半句话来,看它眼珠子,让我想起了师父的雨珠,我没忍住,也不知是那种心境,四下无人,徒手捏了上去,幻想不久前在道观炼丹房偷来火药筒,把它放在师父坐垫下的那次。我定了定神,还是包扎好了它的剑伤,用葫里的麻姑酒给它服下,移到一草堆里,罩了一把伞,也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