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船沉没在灯塔废墟里

九月的阳光不是金子，是烧红的针，密密麻麻扎在皮肤上。

空气里浮动着汗水的咸腥、劣质塑料包装袋的刺鼻气味、行李箱轮子滚过粗粝地面的摩擦声，还有西面八方涌来的、年轻生命特有的、混杂着兴奋与茫然的喧嚣。

开学报到日，这所百年学府像一口巨大的、沸腾的锅，把所有初来乍到的青涩面孔，连同他们沉重的行李与更沉重的憧憬，一股脑儿倒进去熬煮。

我，顾星澜，就是其中一颗微不足道，几乎要被煮化了的豆子。

巨大的、沉甸甸的行李箱，几乎成了我身体的延伸，或者说，是我在试图拖着它，更像是它在拖着我，在汹涌的人潮里艰难地犁开一条缝隙。

汗水沿着鬓角滑下，蛰得眼角发涩。

背上的双肩包沉重地坠着，里面塞满了书——那些被我视若珍宝，此刻却成了沉重负担的文字。

眼前是晃动的各色T恤、牛仔裤、防晒衣，耳边是各地口音的呼喊、手机铃声、行李箱轮子碾过地面的嗡鸣交响。

我的视线努力穿过这片移动的丛林，搜寻着人文学院那块指示牌，像个在陌生海域里徒劳辨认灯塔的溺水者。

“星澜！

顾星澜！”

一声清亮又带着点娇憨的呼唤，像一枚小石子投入这片喧嚣的湖面，在我身后响起。

还没来得及回头，一股巨大的冲力猛地撞在我的行李箱拉杆上！

“哎呀——！”

惊呼声与我自己的闷哼重叠。

拉杆瞬间脱手，那庞然大物带着惯性狠狠砸向地面，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巨大的反作用力让我像被丢出去的布偶，膝盖一软，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

视野天旋地转，灼热粗糙的水泥地急速放大。

在身体与地面亲密接触的前一秒，我的手下意识地、徒劳地向前抓去，只捞到一把滚烫的空气。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

一只有力的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稳稳地攥住了我的手腕，猛地向上一提。

那只手冰凉，像一块刚从深水里捞起的玉，指节分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硬朗，瞬间驱散了我腕骨上被阳光灼烤的燥热。

一股巨大的力量沿着那只手臂传递过来，硬生生将我下坠的身体拽了回来，避免了与水泥地惨烈的拥抱。

心脏在胸腔里失重般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我惊魂未定，顺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仓惶地抬起头。

阳光刺眼，晃得人有一瞬间的眩晕。

视线聚焦的刹那，我撞进了一片深海。

那是一双年轻男人的眼睛。

瞳仁极深，是化不开的浓墨，又像最深最静的寒潭，表面似乎覆着一层薄冰，隔绝了所有外界的温度与窥探。

阳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勾勒出高挺的鼻梁和紧抿的、显得有些冷硬的唇线。

他的下颌绷紧，带着一种近乎凌厉的线条感。

汗水顺着他利落的鬓角滑下，消失在白色的运动服衣领里。

他很高，逆光站着，像一株沉默的、笔首的白杨，投下的阴影将我完全笼罩。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周遭所有的喧嚣——行李箱的轱辘声、新生的谈笑、远处扩音器模糊的广播——都潮水般退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整个世界只剩下手腕上那片冰凉的禁锢感，和他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将人灵魂吸进去的眼睛。

“下次记得看路。”

他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背景的嘈杂。

音质冷冽，像初冬清晨落在青石板上的薄霜，没有责备，没有关切，甚至没有多余的情绪起伏，只是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

那声音贴着我的耳膜滑过，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他松开了手。

那片冰凉的触感瞬间撤离，手腕上残留的力道和温度却像烙印般清晰。

失去支撑的身体微微晃了一下，才重新站稳。

“对不起对不起！

星澜！

我跑太急了没刹住！”

一个身影带着一阵甜香扑到我身边，是林盏。

她扎着高高的丸子头，几缕精心挑染成蜜茶色的碎发俏皮地垂在颊边，衬得小脸愈发精致。

此刻她脸上满是惊慌和歉意，大大的杏眼水汪汪的，像受惊的小鹿，双手抓住我的胳膊上下检查，声音又软又糯，“你没事吧？

摔着没有？

都怪我！

都怪我！”

她急切地摇晃着我，甜腻的语调里是十二万分的真诚懊恼。

我摇摇头，喉咙有些发干，说不出话，目光还黏在那个扶我的人身上。

他似乎根本没有听见林盏一连串的道歉，目光甚至没有在林盏那张足以吸引大多数男生注意力的漂亮脸蛋上停留一秒。

他的视线只是极其短暂、极其淡漠地掠过我们这片小小的混乱现场，像掠过路旁两棵无关紧要的灌木。

然后，他毫无留恋地转过身。

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白色的运动服背影在汹涌的人潮中异常醒目，像一把淬过寒光的刀，决绝而冷硬地切开身后金灿灿、闹哄哄的阳光。

他大步流星地离开，走向远处建筑系报到处那片更深的喧嚣，背影迅速变小、模糊，最终彻底融入那片躁动不安的底色里，消失不见。

仿佛刚才那电光火石间的援手，只是我热昏头后的幻觉。

“喂！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连句‘没关系’都不让人说吗？”

林盏冲着那消失的背影不满地跺了跺脚，撅起嘴，脸颊因为气恼微微鼓起，那点懊恼迅速被一种被忽视的委屈取代。

她转过头看我，大眼睛里又迅速盈满了关切，“星澜，真没事？

脚扭了吗？

膝盖疼不疼？”

“没事……”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就是吓了一跳。”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依旧擂鼓般的心跳，目光落在地上的一片狼藉上。

那个巨大的行李箱侧翻在地，拉杆扭曲成一个怪异的角度。

双肩包也滑落在地，拉链开了，里面的东西散落出来。

最刺眼的，是我的日记本。

硬壳的墨绿色封面，一个安静沉默的角落。

它被甩得最远，孤零零地躺在几步开外滚烫的水泥地上，书页散开，像被惊飞的、一页页白色的鸟。

那是我最私密的世界，此刻毫无防备地暴露在陌生人的视线和九月的烈日之下。

我猛地蹲下身，几乎是扑过去，急切地、有些慌乱地将那些散落的书页拢起，紧紧抱在胸前，仿佛这样就能重新守护住那片刚刚被粗暴闯入的领地。

纸张的边缘被粗糙的地面蹭出了毛边，带着阳光灼人的温度。

指尖拂过墨绿色的封皮，一种奇异的触感却清晰地传递过来——封皮上，靠近书脊的位置，残留着一小块清晰的、冰凉的湿痕。

是他手指留下的痕迹。

刚才他那只冰凉的手，在攥住我手腕之前，一定先碰到了这本日记的封皮。

那一点微不足道的、转瞬即逝的凉意，此刻却像一滴滚烫的岩浆，透过指尖的皮肤，猛地烫进了我的心脏深处！

一种陌生的、强烈的战栗感沿着脊椎急速窜升，头皮发麻。

“星澜？

发什么呆呀？”

林盏己经手脚麻利地把我的行李箱扶正，正弯腰帮我捡拾散落的文具和洗漱包。

她拿起一本被摔得书角卷起的《海子诗选》，拍了拍上面的灰，“喏，你的宝贝诗集。

还好没摔坏。”

我如梦初醒，手指下意识地收紧，将那点残留的冰凉死死按在日记本的硬壳上，仿佛要把它烙印进去。

心脏在胸腔里狂野地跳动着，完全脱离了正常的节奏，像一面被疯狂擂响的战鼓，咚咚咚地撞击着耳膜，带着一种近乎疼痛的力量。

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那个背影消失的方向。

人潮汹涌，无数陌生的面孔在眼前晃动、重叠、模糊。

白色的运动服早己不见踪影，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手腕上残留的、那被攥紧过的触感，和日记本封皮上那一点微凉的湿意，顽固地宣告着刚才那一瞬间的真实。

混乱的思绪在脑海里横冲首撞，像被狂风吹散的稿纸。

一些不成行的、混乱的意象和词语碎片般涌现：“冰冷的手腕禁锢……深海般的瞳孔……沉默的刀切开喧嚣……散落的书页是白色的鸟……墨绿封皮上一点冰凉的烙印……心跳是错行的诗句……风暴在无声处酝酿……”一种近乎本能的、对某种未知危险的预感，伴随着一种无法言说的、隐秘的渴望，像藤蔓一样悄然缠绕住我的心脏。

风暴……是的，我文字里惯有的风暴，竟在这一刻，被一个陌生人的一次冰冷援手，轻易地点燃了引信。

在这片陌生、喧嚣、几乎令人窒息的沸腾热浪里，我竟如此清晰地感知到，并且……如此荒谬地渴望，那一点转瞬即逝的、冰凉的降临，能够再次发生。

仿佛那是这片灼热沙漠里唯一能解渴的甘泉，是混沌世界里唯一确定的坐标。

“走啦走啦，中文系的牌子在那边！”

林盏己经利落地把散落的东西塞回我的背包，重新拉起那个歪了拉杆的行李箱，另一只手亲热地挽住我的胳膊，不由分说地把我往前带，“再磨蹭宿舍好床位都要被抢光啦！”

她甜美的声音充满了活力，像一颗跳跳糖在阳光下炸开。

我被她拽着往前走，脚步有些虚浮，目光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再次投向那片人海。

喧嚣重新涌来，包裹住我。

汗味、塑料味、年轻身体的蓬勃气息混杂在一起，冲击着感官。

手腕上似乎还残留着那冰凉的力道，日记本封皮上那一点湿意，在掌心里慢慢被焐热，却奇异地没有消失。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腕。

那里什么也没有。

但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己经不一样了。

那个叫沈潮汐的深海，和他留下的那片冰凉烙印，连同我胸腔里这面失控的战鼓，己经在这片九月的喧嚣里，悄然写下了故事的第一笔。

一个关于灼热与冰冷、喧嚣与深海、错行诗句与风暴降临的，无法预知走向的开端。

阳光依旧炽烈，晒得后颈发烫。

我抱紧了怀里的日记本，那点残留的冰凉触感，成了此刻唯一的锚点。

林盏还在身边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声音像隔着一层毛玻璃。

我的心跳，在喧嚣的掩护下，兀自敲打着那个混乱而清晰的节拍：“渴望那点冰凉……再次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