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炉火噼啪燃烧。
橘黄色的光晕驱散了角落的黑暗,却驱不散弥漫的寒意与沉重。
李头佝偻着背,将裹在破皮袄里,冰冷僵硬的姜临小心地放在铺着厚厚干草的床铺上。
孩子脸色青白,嘴唇乌紫,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熄灭。
那双紧闭的眼睫上,还凝结着细小的冰晶,混着干涸的血污和泪痕。
李头浑浊的老眼凝视着这张稚嫩却写满绝望的小脸,干枯的手指拂过他冰冷的脸颊。
那冰凉的触感,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他尘封多年的记忆壁垒。
并非温暖的木屋,而是另一处风雪肆虐的山巅!
寒风如刀,卷起漫天雪尘。
一个同样年轻的背影,浑身浴血,跪倒在雪地里。
他怀中紧紧抱着一柄断裂的长剑,剑身黯淡无光,布满裂痕。
周围,是横七竖八倒伏的身影,鲜血染红了洁白的雪地,又被新雪迅速覆盖。
他们的服饰,依稀可见某种早己湮灭的宗门徽记。
刻骨的悲愤、绝望、无力,比此刻的寒风更刺骨!
宗门倾覆,同袍尽殁,血仇如山!
而他,是唯一的幸存者,亦是唯一的罪人——未能守护住师门传承。
年轻李头仰天发出一声无声的嘶吼,风雪灌入口中,冻结了所有的声音。
他猛地将断剑狠狠插入雪地,对着满地同袍的尸骸,重重磕下三个响头。
额头砸在冰冷的岩石上,鲜血渗出,瞬间冻成暗红的冰晶。
他眼中最后一点光,如同断剑般,彻底熄灭。
从此,世间再无那个意气风发的宗门弟子,只剩一个心如死灰、隐姓埋名的老猎人。
那柄断剑的剑柄末端,似乎也曾镶嵌着什么,如今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凹槽……李头猛地回过神,布满老茧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炉火的光芒在他眼中跳跃,映照出深沉的悲悯与一种难以言喻的共鸣。
眼前这孩子,不正是当年那个在血与火中爬出来,背负着整个世界的绝望的自己吗?
“孽债啊……”他低低地、沙哑地叹息一声,声音被炉火的噼啪声吞没。
李头不再犹豫。
他动作麻利地解开姜临湿透的破衣,用雪水浸湿的布巾,小心翼翼擦拭他身上的血污和冻伤。
触手冰凉刺骨,寒气仿佛己侵入骨髓深处。
他翻出珍藏的草药,捣碎,熬煮,将苦涩滚烫的药汁一点点喂入姜临紧咬的牙关。
炉火日夜不熄。
李头如同守护着最后一点星火的守夜人,寸步不离。
姜临在昏迷中挣扎。
高烧如同烈火焚身,冰冷的寒气又如同跗骨之蛆,在他体内疯狂撕扯。
他时而浑身滚烫,呓语不断,喊着“娘”、“爹”。
时而蜷缩如虾,瑟瑟发抖,仿佛置身冰窟。
冷汗浸透身下的干草,留下深色的印记。
李头默默守护,喂药、擦拭、更换干草。
他看着孩子痛苦扭曲的小脸,看着他即使在昏迷中也紧握不放的那半块劣质玉佩,眼神复杂。
那玉佩在炉火的映照下,偶尔会流转过一丝极其微弱、难以察觉的幽冷光泽,仿佛有生命般吞吐着寒气,与姜临体内肆虐的寒毒隐隐呼应。
不知过了多少日夜。
姜临终于从漫长的噩梦中挣脱,缓缓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低矮的茅草屋顶,跳跃的炉火光芒,以及一张刻满风霜、眼神浑浊却带着一丝温和的脸。
“醒了?”
李头的声音沙哑低沉,递过一碗温热的米汤。
姜临的眼神空洞,如同蒙上了一层灰翳。
他怔怔地看着李头,又茫然地环顾这简陋的小屋。
记忆如同潮水般汹涌回卷——冲天的火光、刺耳的惨叫、母亲最后的眼神、冰冷的血泊、漫天的飞雪……巨大的悲伤与绝望瞬间将他淹没!
他猛地蜷缩起来,双手死死抱住头,喉咙里发出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压抑到极致的呜咽。
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浸湿了破旧的被褥。
他没有问“这是哪里”,也没有问“你是谁”。
家没了,亲人没了,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活着,只剩下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痛苦。
李头没有安慰,只是默默地将米汤碗放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然后转身,佝偻着背,拿起角落的柴刀,开始劈柴。
沉闷的劈砍声在寂静的小屋里回荡,带着一种粗粝的,令人心安的节奏。
日子在沉默中流淌。
姜临如同行尸走肉。
他机械地喝下李头递来的汤药和食物,眼神始终空洞地望着炉火,或者窗外连绵的雪山。
他很少说话,偶尔开口,声音也嘶哑微弱。
咳嗽如同附骨之疽,每一次都撕心裂肺,咳出的痰液中带着暗红的血丝。
寒气侵髓的旧疾并未因获救而缓解,反而在体内盘踞得更深,让他即使在炉火旁也时常感到刺骨的冰冷。
李头话也很少。
他每日外出打猎、采药,回来便默默熬药、做饭、劈柴。
他不再提起那晚的惨剧,也不问姜临的过往。
只是偶尔,在姜临咳得撕心裂肺时,他会停下手中的活计,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和……一种更深沉的疲惫。
李头自己的身体,也每况愈下。
旧伤在寒冷的冬日里反复发作,咳嗽的频率甚至超过了姜临。
他咳起来时,整个佝偻的身体都在剧烈颤抖,脸色灰败,仿佛随时会散架。
他熬药时,常常需要扶着灶台喘息许久。
但他从未在姜临面前表露过什么,只是将最好的食物和药草都留给了这个沉默的孩子。
冬去春来,积雪消融。
姜临的身体在李头的悉心照料下,勉强恢复了些许生气,不再像初来时那般濒死。
但眼底的绝望与死寂,却如同冻土,并未因季节更替而融化。
他常常一个人坐在门槛上,望着远处的青山,一坐就是一天。
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半块玉佩。
一个春寒料峭的夜晚。
炉火将熄,屋内光线昏暗。
姜临又一次被剧烈的咳嗽惊醒。
他蜷缩在干草铺上,咳得浑身颤抖,冰冷的汗水浸透了单衣。
黑暗中,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胸前的玉佩。
就在这时!
那沉寂许久的玉佩,竟再次透出一丝极其微弱、却清晰可感的幽冷。
这股寒意并非来自外界,而是从玉佩内部渗出,顺着他的掌心,丝丝缕缕地钻入体内。
这股寒意所过之处,竟奇异地压制了他体内翻腾的寒气,让那撕心裂肺的咳嗽……诡异地平息了。
姜临猛地僵住。
黑暗中,他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手中那块在黑暗中仿佛吞噬了所有光线的黢黑玉佩。
刚才那感觉……是错觉吗?
与此同时,小屋另一头,李头压抑沉闷的咳嗽声也剧烈地响了起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凶猛!
他佝偻着背,咳得几乎喘不过气,仿佛要将整个肺都咳出来。
黑暗中,姜临似乎听到了……一丝细微的如同破风箱漏气般的湿啰音。
李头咳了很久才平息下来。
黑暗中,传来他粗重而艰难的喘息声,如同濒死的困兽。
姜临握着那枚重新归于冰冷死寂的玉佩,躺在黑暗中,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一种比自身绝望更沉重的东西。
身边这个沉默老人身上散发出的,浓得化不开的死气。
炉火最后一点余烬彻底熄灭,小屋陷入彻底的黑暗与死寂。
只有窗外,隐约传来融雪滴落的声音,如同生命流逝的倒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