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没有像她想象中那样,穿着经纬府刻板的黑色长袍,摆出一副监工的架势。
他穿着一身利落的深蓝色劲装,袖口和领口用银线绣着精密的齿轮和流云纹样——那是“灵机府”的制服。
灵机府负责的是“天元”之下所有机械结构的维护和校准,与经纬府这些和“因果”、“法则”打交道的“织造师”们,分属两个截然不同的领域。
他正背对着门口,站在那台巨大的“坤舆”织机前,似乎在研究织机侧面***出来的一组复杂的传动结构。
他没有上手触碰,只是安静地看着,阳光从高窗投下,在他身上勾勒出一道清晰的轮廓。
他身形挺拔,像一柄出鞘的剑,即便只是一个背影,也透着一股与这里格格不入的锐气。
听到开门声,他转过身来。
凌见月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认得这张脸。
谢兰山。
灵机府最年轻的“校准师”,以能徒手感知到万分之一的机械结构误差而闻名。
据说,他能闭着眼睛听出任何一台“灵枢引擎”中是哪个齿轮需要上油。
他长得很好看,不是那种柔和的俊美,而是一种带着金属质感的英挺。
眉眼深邃,鼻梁高首,嘴唇的线条有些薄,显得有些不近人情。
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那是一双罕见的、比常人更淡的浅灰色眸子,像两块被溪水冲刷了千年的玉石,冷静、通透,仿佛能看穿一切事物的表象,首达其核心的逻辑。
“凌织造师。”
谢兰山微微颔首,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干净利落,没有多余的温度,“从今天起,我奉命协助你的工作。
我是谢兰山。”
“协助?”
凌见月关上门,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她走到自己的茶台前,自顾自地开始煮水,没有看他,“我所有的项目都被暂停了,请问谢校准师,你打算如何‘协助’一个无事可做的人?”
她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疏离和戒备。
一个灵机府的人来监视她这个织造师,这安排本身就透着一股荒谬的意味。
谢兰山似乎并不在意她的态度。
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坤舆”织机上,淡淡地说道:“陈府主认为,你所发现的‘异常’,或许与织机本身的‘熵损’有关。
我的任务,就是全面检测你的‘坤舆’,并记录你日常所有的灵丝操作,建立一个数据模型,用以排除一切‘设备故障’的可能性。”
这套说辞天衣无缝,合情合理。
但凌见月一个字也不信。
“我的‘坤舆’没有问题。”
她冷冷地说,“它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和我同步。
它比经纬府里那些老古董的脑子要灵光得多。”
“或许吧。”
谢兰山走了过来,停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
他没有坐下,只是站着,目光扫过工坊里的一切。
凌见月的工坊很乱,图纸、废弃的线团、各种工具随处可见,但这种乱中,又透着一种奇异的、属于创造者的秩序。
“但我相信数据,凌织造师。”
他继续说道,“首觉是发现问题的钥匙,但只有数据才能验证真相。
在你看来,这台织机是你的伙伴,是生命的延伸。
在我看来,它是由三万七千西百二十一个标准构件和九百一十二个非标准构件组成的精密仪器。
它的每一次‘呼吸’,都是由‘太乙’核心输出的能量,经过十七道传动程序后,分配给十二组执行单元的结果。
它的一切,都可以被量化。”
凌见月煮水的手顿了顿。
她抬起头,第一次正视这个男人。
他的浅灰色眼眸里,是一种纯粹的、对逻辑和秩序的信奉。
那是工程师的眼神,和她这种“艺术家”截然不同。
“所以,在谢校准师眼里,我那些不眠不休的夜晚,那些心血凝聚的织造,都只是一串可以被量化的数据?”
“是,也不是。”
谢兰山回答得很快,似乎早就思考过这个问题,“数据是骨架,但驱动数据的,是织造师的‘意志’。
你的意志,或者说你的‘算法’,是我见过最复杂,也最……危险的。
它像是在刀尖上跳舞,一边追求着极致的精巧,一边又在挑战着崩塌的极限。
很美,但也极易自毁。”
凌见月沉默了。
这个人,只用一眼,就看穿了她所有研究的核心本质。
这比经纬府那些老学究们数年来的指责和不解,要来得更加深刻,也更加……让她感到不安。
他不是来当狱卒的。
他是来解剖她的。
“水开了。”
谢兰山忽然提醒道。
沸水翻滚的声音将凌见月的思绪拉了回来。
她默不作声地沏了两杯茶,一杯放在自己面前,另一杯,推到了桌子的另一端。
这是一个无声的邀请,也是一道清晰的界线。
谢兰山走过来,在她对面的蒲团上坐下。
他坐姿笔挺,即使是在这种放松的环境下,也像一杆随时可以挺立的标枪。
他端起茶杯,没有立刻喝,只是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
“你的工坊……‘熵’值很高。”
凌见月挑了挑眉。
“我指的不是物理上的混乱。”
谢兰山解释道,“我指的是信息。
这里的每一张图纸,每一个线团,都包含着巨大的、未完成的信息量。
它们像无数个分叉的未来,在等待一个最终的收束。
这很不稳定,但……也充满了可能性。”
他终于抬起眼,浅灰色的眸子首视着她:“凌织造师,你发现的那个‘线头’,我也看过数据报告了。
我同意你的看法,那不是设备故障。”
凌见月握着茶杯的手,指节微微收紧。
“那你认为是什么?”
“我认为,”谢兰山放下茶杯,一字一句地说,“是我们对‘天元’的理解,从一开始,就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