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里的硬币叮当响，那是希望的声音。老陈把额头从冰冷的水泥地上抬起来，
偷偷瞥了一眼面前的铁碗。三枚一元硬币，一张五元纸钞。还不错，
够给小慧买两个热包子了。他小心翼翼地调整自己空荡荡的裤管位置，
那截断肢已经疼了整整一上午，但他不能表现出来。路人只会同情一次，要么给残疾的父亲，
要么给生病的女儿，不能贪心。他扭头看向靠在墙角的女儿。小慧今天格外安静，
眼睛半闭着，头歪向一侧，口水从嘴角淌下来，在她破旧的棉袄领子上留下一片深色痕迹。
她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抽搐，手指蜷缩成一种不自然的形状。老陈心里一紧，
这症状比以前更严重了。“爸爸。”一个稚嫩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老陈转头，
看见儿子小志不知何时已经蹲在他身边。十岁男孩的眼睛亮得异常，
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满意神情。小志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干净的手帕，
细心地将小慧嘴角的口水擦掉。“你看，这么多人都在看我们。”小志低声说，
手上擦拭的动作温柔得像是最体贴的弟弟。老陈点点头，心里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
小志这孩子太懂事了，自从他妈走后，他就一夜之间长大了。照顾姐姐，帮爸爸想办法筹钱，
有时候老陈觉得自己还不如一个十岁的孩子坚强。一位老太太在他们面前停下脚步，
抹着眼泪往碗里放了十元钱。“老天爷不开眼啊，让这么乖的孩子受这种罪。
”她嘟囔着走开了。小志立刻磕头道谢，声音清脆响亮。老陈也跟着低头，但他起身时，
瞥见小志正盯着姐姐看，那眼神转瞬即逝，却冷得让老陈打了个寒颤。等他再定睛看时，
小志已经恢复了一贯的乖巧模样。一定是自己太累了，老陈想。
小志怎么可能用那种眼神看自己的亲姐姐呢？“爸爸，我去给姐姐买点水。”小志站起来，
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她嘴唇都干了。”老陈点点头，看着儿子瘦小的身影穿过马路，
消失在对面的一家便利店门口。他伸手摸了摸小慧的额头，不烫，反而有些凉。“小慧，
”他轻声唤道，“难受吗？”女孩的眼皮颤动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原状，
继续维持着呆滞的表情。老陈叹了口气，伸手替她把散乱的头发别到耳后。这孩子，
病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他想起一年前，小慧还不是这样的。那时她还能说能笑，
能帮着他做家务，能在他在外面修鞋回家后，给他捶捶背。变化是从那场火灾之后开始的。
老陈闭上眼，不愿回忆那晚的景象。火光冲天，邻居们的叫喊，消防车刺耳的鸣笛，
还有被人从火场里抬出来的、已经烧得面目全非的妻子。小慧就是从那天开始不对劲的，
先是沉默寡言，后来就开始出现这些奇怪的症状：发抖、呆滞、时不时抽搐。
医生说可能是受了刺激，也可能是脑部受损，建议去大医院做全面检查。可是钱呢？
他那点修鞋的收入，连房租都勉强，哪来的钱去大医院？“爸爸，水买回来了。
”小志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男孩拧开瓶盖，小心地喂姐姐喝水。
有几滴水从小慧嘴角漏出来，小志立刻用手帕擦干净。“姐姐乖，多喝点水病才能好。
”小志的声音温柔得几乎像是在唱歌。老陈感到眼眶发热。有这么懂事的儿子，
他还有什么可抱怨的？他得坚持下去，一定要攒够钱治好小慧。傍晚时分，
街上行人渐渐稀少。老陈收拾好东西，在小志的帮助下把女儿扶到那个自制的简陋推车上。
小慧今天比往常更沉，几乎完全靠在他身上。“爸爸，你脸色不好。”小志关切地说，
“明天我一个人带姐姐出来吧，你在家休息。”“那怎么行！”老陈立刻摇头，“你才十岁，
怎么能一个人……”“没关系的，”小志打断他，“我可以推着姐姐在附近转转，
反正现在好多人都认识我们了。你看你腿疼得厉害，今天磕头都没力气。”老陈沉默了。
他的断肢确实疼得钻心，今天一天几乎都是靠意志力撑下来的。三人，更准确地说，
是两个半人慢慢往家的方向挪动。他们的“家”是城市边缘一处待拆迁的平房，房租便宜，
条件也差，但至少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回到家，小志麻利地生火做饭，帮姐姐擦脸洗脚，
然后把唯一的一个鸡蛋分成三份，最大的一份放在老陈碗里。“你正在长身体，你吃。
”老陈要把鸡蛋夹给儿子。“我不用，”小志挡了回去，“爸爸干活累，应该多吃点。
”老陈看着儿子，心里既欣慰又酸楚。小志以前不是这样的。火灾前，
他是个被妈妈宠坏的孩子，调皮捣蛋，整天只知道玩。那场悲剧让他一夜之间长大了，
懂事了，但也变得有些陌生。有时候，老陈半夜醒来，会看见小志站在姐姐床边，
一动不动地看着她。问他怎么回事，他只是说担心姐姐的病情，怕她晚上发作。
多好的孩子啊，老陈想。晚饭后，老陈在院子里修补几双邻居送来的破鞋。
小志在屋里照顾小慧睡下后，搬了个小板凳坐到老陈身边。“爸爸，
我们今天挣了八十六块钱。”小志数着铁碗里的零钱，“照这个速度，再过两个月，
就能带姐姐去省城看病了。”老陈苦笑着摇摇头。这话小志说了快半年了，
可是钱总也攒不够，要么是小慧病情加重需要买药，要么是房租到期，
总有事让他们的储蓄停滞不前。“爸爸，”小志突然压低声音，“你记得妈妈是怎么死的吗？
”老陈手里的锥子一下子扎到了手指。血珠冒出来，他愣愣地看着。“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小志低头玩着自己的手指，“就是突然想起来了。那天晚上，
妈妈本来在厨房炖汤，然后姐姐说要喝她房间里的水，妈妈就去给她倒了。
然后煤气就爆炸了。”老陈放下手里的活，用没受伤的手摸了摸儿子的头。“那是意外，
孩子，别想太多了。”“如果不是姐姐让妈妈去倒水，妈妈就不会死在厨房里，对吗？
”小志抬起头，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光。老陈感到一阵心悸。“不能这么说，
你姐姐也不知道会发生这种事。”小志点点头，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儿，
他起身说要去睡觉了。老陈独自坐在院子里，看着自己粗糙的手掌。那场火灾，
官方结论是煤气泄漏导致的意外。但他一直没想通的是，为什么当时小志和小慧都不在屋里？
他们说是出去买酱油了，可火灾发生在晚上八点多，哪家店那么晚还卖酱油？老陈甩甩头，
赶走这些念头。怀疑自己的孩子，他一定是疯了。第二天，老陈的腿疼得实在厉害，
在小志的坚持下，他同意让儿子单独带姐姐出去乞讨。“就在附近转转，别走远了。
”老陈嘱咐道，“中午之前一定要回来。”小志点点头，熟练地把姐姐扶上推车，
带上乞讨用的铁碗和一块写了家庭情况的硬纸板。老陈站在门口，
看着儿子推着女儿渐渐远去的背影，心里空落落的。他回到屋里，准备继续修鞋，
却发现锥子不见了。昨天明明放在工具箱里的。他翻找了一会儿，最终在床底下找到了它。
锥子旁边，还有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小铁盒。老陈犹豫了一下，把它打开。
里面是一些他看不懂的东西：几根烧焦的火柴棍，一小块融化的塑料，还有一张折叠的纸条。
他展开纸条，上面是歪歪扭扭的儿童字迹：“姐姐病了，我们就幸福了。
”老陈的手开始发抖。这是什么意思？小志写的？什么时候写的？他盯着那张纸条，
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凉了。中午时分，小志推着小慧回来了。男孩脸上带着罕见的兴奋。
“爸爸，你看！”他一进门就举起手里的铁碗，里面装满了零钱，“今天有好多人给钱！
一共一百多呢！”老陈怔怔地看着儿子，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他手里的铁盒突然变得沉重无比。“爸爸，你拿的是什么？”小志注意到了父亲手里的东西，
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这个，”老陈声音干涩，“我在床底下找到的。”小志站在原地，
眼神闪烁了几下，然后突然哭了起来。“对不起，爸爸！我不是故意要藏起来的！
”他扑到老陈腿上，“那是我的许愿盒。我听同学说，把愿望写在纸上藏起来，就能实现。
我只是希望姐姐能好起来……我怕你笑话我，才藏起来的。”老陈看着痛哭的儿子，心软了。
原来是这样，他居然怀疑自己的孩子。他轻轻拍着小志的背安慰他，把铁盒塞回床底下。
“爸爸不怪你，”他说，“是爸爸没用，让你们受苦了。”小志抬起头，泪眼婆娑：“爸爸，
我一定会帮姐姐治好病的，我发誓。”老陈点点头，把儿子搂在怀里，
没看见小志脸上那一闪而过的诡异微笑。那天晚上，老陈做了个噩梦。梦里，
妻子在火海中尖叫，而小志就站在燃烧的房子外面，脸上带着微笑。老陈惊醒过来，
浑身冷汗。他侧耳倾听，隔壁房间有细微的动静。他轻手轻脚地爬起来，从门缝往外看。
小志站在小慧床前，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月光下，老陈看见那是一只注射器。“姐姐，
该打针了。”小志轻声说，声音冰冷，“打了针，你才能继续病着。”老陈捂住嘴，
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他眼睁睁看着小志把注射器里的液体推入小慧的胳膊，
而小慧只是发出一声微弱的呜咽，像是早已习惯了这种折磨。等小志离开后，
老陈蹑手蹑脚地走进女儿房间。小慧睁着眼睛，眼里满是泪水。
“爸……爸……”她微弱地唤道。老陈惊呆了。小慧已经几个月没能清楚地说话了。“小慧，
你能说话？”他压低声音，紧紧握住女儿的手。女孩的嘴唇颤抖着，眼泪流得更凶了。
“弟弟……他……”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声轻响。老陈回头，看见小志站在那里，
手里拿着那只注射器。“爸爸，”小志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你不该在这里的。
”老陈僵在原地，血液仿佛在血管里凝固了。小志站在门口，月光从他身后照进来，
在他脸上投下诡异的阴影。那只注射器在他手中泛着冷光。“小志，你……你在干什么？
”老陈的声音干涩得几乎发不出声。小志没有回答，而是慢慢走进房间，
目光始终锁定在姐姐身上。小慧剧烈地颤抖起来，向老陈身后缩去。“我在帮姐姐治病呀，
爸爸。”小志的声音轻快得令人毛骨悚然，“你看，她现在都能说话了，是不是好转了？
”老陈护在女儿床前，心脏狂跳。眼前这个孩子既熟悉又陌生，还是那张稚嫩的脸，
却带着他从未见过的冷酷表情。“那是什么药？”老陈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
“你从哪里弄来的？”小志歪着头，嘴角微微上扬：“从妈妈以前的药箱里找到的。
妈妈以前不是经常失眠吗？医生给她开的镇静剂。我试过了，
少量使用会让姐姐看起来病得更真实。”老陈感到一阵眩晕，不得不扶住床沿才站稳。
那些药片，他记得妻子去世后他就把它们收起来了，
怎么会……“你……你一直在给小慧下药？”“不然呢？”小志轻笑一声，
“爸爸你真以为姐姐得了怪病？她只是比较会演戏而已，在我的指导下。
”小慧在身后发出压抑的啜泣。老陈转头看她，女儿眼中满是无助和恐惧，
这眼神比任何言语都更能说明真相。“为什么？”老陈的声音颤抖着，“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小志的表情突然变得狰狞：“为什么？因为只有这样，爸爸才会注意到我们！
只有姐姐生病了，你才会关心我们！妈妈活着的时候也是这样，眼里只有姐姐！
”老陈踉跄后退，撞在床架上。“你说什么？妈妈她……”“那天晚上，
我让姐姐叫妈妈去她房间倒水。”小志的语气平静下来，却更加可怕。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老陈的耳朵嗡嗡作响，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你……你放了火？
”老陈的声音微弱得像一声叹息。小志点点头，眼神狂热：“这样我们就能重新开始了，
爸爸。没有妈妈，只有我们三个人。可是后来我发现，就算妈妈不在了，
你的注意力还是在姐姐身上。所以我想，如果姐姐病了，
你就会像以前关心妈妈那样关心她了。”老陈双腿发软，缓缓滑坐在地上。十岁的儿子，
这个他以为懂事体贴的孩子，竟然是纵火杀死母亲的凶手，还一直给姐姐下药，
就为了……“你知道妈妈那天为什么在厨房待那么久吗？”小志突然问，
声音里带着一种诡异的兴奋，“她在给我做生日蛋糕。虽然我的生日还有两天，
但她想给我一个惊喜。”老陈抬头，看见儿子脸上滑过一滴眼泪，但转瞬即逝。
“我看见蛋糕上写着祝小志生日快乐，然后我就点了火。”小志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波动，
“我有点后悔，其实那蛋糕看起来很好吃。”房间里一片死寂。老陈的脑子一片混乱，
他试图将眼前这个冷血的孩子与自己记忆中那个爱笑爱闹的儿子联系起来，
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那些乞讨来的钱呢？”老陈终于问出这个问题，
“你说要攒钱给姐姐治病……”小志笑了，那笑容天真又残忍：“在床底下的铁盒里，
我都存着呢。等够了数，我就打算告诉你们真相。我想，到时候我们可以搬去另一个城市，
重新开始。姐姐也不用再装病了。”老陈突然想起什么，
浑身冰凉：“那我的腿……那次事故……”两年前，他在修鞋时突然头晕目眩，手一滑，
工具砸中了放在一旁的强酸瓶子。液体溅出来，腐蚀了他的左腿，最终导致截肢。
小志的表情证实了他最深的恐惧。“那天我在你的茶里放了妈妈的安眠药。”小志轻声说，
“我只是想让你休息几天，多陪陪我们。没想到会那么严重。”老陈闭上眼，
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他一直以为是自己不小心，却原来是儿子一手造成。
“你知道截肢后我有多痛苦吗？”老陈哽咽着问。小志低下头，
第一次显得有些不自在：“我知道。但我后来想到，这样我们乞讨时能要到更多钱。
而且你再也不能离开我们了，爸爸。”老陈无法呼吸。这个孩子，这个他亲生的儿子，
用这种扭曲的方式爱着他们，不惜毁掉一切。“小志，停下来吧。”老陈挣扎着站起来，
“我们现在就停止这一切，我带你和姐姐去看医生……”小志猛地后退一步，
手中的注射器举高：“不行！如果你们去看医生，他们就会把我带走！
我们一家人就不能在一起了！”他的声音里带着孩童式的恐慌，
与刚才冷血承认罪行的样子判若两人。“不会的，爸爸会保护你……”老陈试着向前一步。
“你骗人！”小志尖叫起来，“你会像妈妈那样离开我们！那天晚上，
妈妈也说她会永远陪着我，可是她第二天就要带姐姐去省城上学，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
”老陈愣在原地。他记起来了，妻子生前确实提过想让小慧去省城的好学校借读一段时间，
因为小慧成绩优秀，有老师推荐。但他因为费用问题一直没有同意。
“所以你才……”老陈说不下去了。小志的呼吸急促起来，
眼神变得狂乱：“所有人都想分开我们！妈妈想带姐姐走，
你想送我去寄宿学校……我只有这个办法，只有这个办法能让我们永远在一起！
”老陈看着儿子，突然明白了一切。这个孩子，被忽视的恐惧扭曲了心灵，
用最极端的方式维系着他所理解的“家庭”。“小志，把注射器给爸爸。”老陈柔声说，
慢慢靠近，“我们好好谈谈，像一家人那样。”小志犹豫了一下，眼神中的疯狂稍稍退去。
就在这一瞬间，老陈迅速上前，夺下了他手中的注射器。出乎意料的是，小志没有反抗，
而是突然扑进老陈怀里，像小时候那样紧紧抱住他。“爸爸，对不起……”他呜咽着，
“我只是不想一个人……我不想失去你们……”老陈抱着儿子颤抖的小身体，心如刀割。
这是他的孩子，他可怜又可怕的孩子。“不会的，你不会一个人的。”老陈抚摸着他的头，
泪水滴在孩子的头发上，“爸爸在这里，爸爸永远在这里。”他没有看见，
伏在他肩头的小志脸上，闪过一丝得逞的微笑。也没有看见，
床上的小慧眼中最后一点希望的光芒，彻底熄灭了。老陈抱着儿子，
感受着怀里小小的身体因抽泣而颤抖。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冷静承认罪行的可怕孩子，
只是一个十岁的、害怕失去父亲的小男孩。“爸爸不会离开你的，”老陈轻声重复着，
一只手轻轻拍着小志的背，“我们永远是一家人。”他的目光越过小志的肩膀，
与床上的小慧对视。女儿眼中那种死寂让他心惊，那不是恐惧，不是悲伤，
而是一种彻底的放弃。她微微摇头，嘴唇无声地动了动：“逃。”老陈心头一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