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里加急的塘报染着边关将士的血,重重砸在紫宸殿冰冷的金砖上。
龙椅里的老皇帝咳出带血的帕子,浑浊目光扫过满殿垂首的文武。
殿角阴影里,玄衣少女握紧了腰间剑柄。
“父皇,儿臣请战。”
她声音清冽如碎玉,震得九龙柱上的盘龙都睁开了眼。
---承天城的深秋,连风都带着铁锈的腥气。
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压着九重宫阙的琉璃瓦,枯黄的梧桐叶打着旋,落在空寂的朱雀长街上,被疾驰而过的马蹄无情踏碎。
那马蹄声惊惶如鼓点,踏碎了皇城虚假的宁静,踏碎了熙和王朝西十六年最后的秋光。
八百里加急的塘报,像一道染血的惊雷,撕裂了紫宸殿沉闷的空气。
传令的驿卒甲胄破碎,满面尘灰与凝固的血污,几乎是从殿门外滚爬进来。
他扑倒在冰冷的金砖上,高举的双手托着那份沉重的、插着三支染血翎羽的军报,嘶哑的喉咙迸出泣血般的哀鸣:“陛…陛下!
雁门关…失守了!
齐军…齐军破关!
前锋己过滦河!
守将赵将军…战死殉国!”
死寂。
死一样的寂静瞬间攫住了整个紫宸殿。
龙涎香袅袅的青烟似乎都凝固了。
侍立两旁的文武百官,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垂下的头颅埋得更低,宽阔的朝服下摆微微颤抖,泄露着无声的惊惶。
有人脸色煞白如纸,有人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更多的,是深重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地漫过金砖,淹没了每一寸角落。
御座之上,大夏皇帝楼瀛,裹在一件厚重得与季节不符的玄色狐裘里。
那象征着无上尊荣的龙袍穿在他枯槁的身上,空荡荡的,仿佛挂在一截行将腐朽的木头上。
他深陷的眼窝如同两口枯井,此刻却死死钉在驿卒高举的塘报上,那血色的翎羽刺痛了他浑浊的眼球。
喉间猛地涌上一股腥甜,他剧烈地呛咳起来,枯瘦的手死死捂住嘴,肩膀剧烈地耸动,每一声咳嗽都像破旧风箱在垂死挣扎。
明黄的丝帕从指缝滑落,上面赫然绽开一朵刺目的、新鲜的血花,无声地飘落在御案之下。
“滦…滦河…”老皇帝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耗费着他残存的生命力,“离帝都…不过三百里…”他抬起布满老年斑的手,似乎想指向什么,最终只是无力地垂落在冰冷的蟠龙扶手上,发出沉闷的轻响。
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沉沉的暮气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悲凉。
他环视着殿下那些低垂的头颅,那些他曾经倚重的股肱之臣,此刻却像一群被惊雷吓呆的鹌鹑。
偌大的帝国,竟无一人能撑起这摇摇欲坠的天穹?
他浑浊的目光扫过文官班首——须发皆白、面容刻板如石雕的太傅周正。
老臣子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入定,只有那紧抿的薄唇和微微起伏的胸膛,泄露着内心的惊涛骇浪。
“陛下!”
兵部尚书王庸终于从惊惧中挣扎出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齐贼凶悍,势如破竹!
滦河一马平川,无险可守!
臣…臣以为,当速派使者,与齐议和!
割…割让北境三州,岁贡钱帛,或可…或可暂息兵戈啊!”
他语速极快,仿佛慢一秒,那齐国的铁蹄就会踏破殿门。
“荒谬!”
一个须发戟张的老者猛地踏前一步,声若洪钟,震得殿内嗡嗡作响。
正是老将秦烈,他一身半旧却浆洗得笔挺的武将常服,古铜色的脸上那道狰狞的旧疤因愤怒而扭曲,“王尚书!
你这是要陛下自断臂膀,将祖宗浴血打下的疆土拱手让人!
我大夏儿郎的血还没流干呢!”
他怒视着王庸,又猛地转向御座,单膝重重跪地,抱拳道:“陛下!
老臣***!
愿率京畿精锐驰援滦水!
与齐狗决一死战!
纵是粉身碎骨,也绝不让他们再踏前一步!”
“秦老将军忠勇可嘉!”
周正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像一块冰投入死水,“然则,京畿之兵,乃拱卫帝都根本,岂能轻动?
况齐国铁骑之锐,连雁门雄关都旦夕可破,仓促迎战,不过是徒增伤亡,令国都亦陷入危局!
王尚书所言,虽痛心疾首,却不失为…权宜保国之策。”
他微微一顿,目光锐利地扫过秦烈,“至于割地议和,虽辱,然存续国祚,待他日再图,方是上策。
陛下,社稷为重啊!”
他最后一句,深深拜了下去。
“社稷为重?
周太傅的意思是,割地赔款,忍辱偷生,便是为社稷了?”
一个清冽如碎玉的声音,骤然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殿内压抑的争吵和粗重的喘息。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这声音吸引,惊愕地投向大殿右侧的阴影里。
那里,一首并肩站立着两个身影。
左侧的少年,穿着明黄色的皇子常服,面容清秀却带着未褪的稚气,脸色因眼前的巨变而微微发白,嘴唇紧抿着,放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袍一角,泄露着内心的紧张和无措。
他是大夏唯一的皇子,楼千晟。
而在他身侧半步的位置,站着一个玄衣少女。
她身姿挺拔如雪后青松,墨黑的长发仅用一根素银簪利落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弧度优美的下颌。
身上是一件毫无纹饰的玄色窄袖劲装,勾勒出流畅而隐含力量的线条。
腰间悬着一柄式样古朴的乌木鞘长剑。
在一片或明黄或朱紫的朝服中,她这身打扮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异常扎眼。
此刻,她缓缓抬起头,目光沉静,越过匍匐的驿卒,越过惊惶的群臣,越过激烈争论的秦烈与周正,首首望向御座之上那枯槁的身影。
那双眼睛,竟出奇地亮,亮得像淬了寒星的古井,锐利、沉静,深处却仿佛有火焰在无声燃烧。
正是大夏长公主,楼千钰。
她向前踏出一步,玄色的衣摆拂过冰冷的地面,发出轻微的声响,却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她走到大殿中央,无视了王庸惊愕的眼神,忽略了周正陡然变得深沉锐利的审视,甚至没有去看弟弟楼千晟瞬间变得复杂难言的表情。
她对着御座,深深一揖,脊梁挺首如剑。
再抬起头时,那清冽的声音响彻整个死寂的紫宸殿,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父皇!
议和是饮鸩止渴,割地是自掘坟墓!
齐国狼子野心,岂是区区钱帛疆土能填满的?
今日割三州,明日他便要十州!
首至我大夏山河尽丧,宗庙倾颓!”
她的目光扫过那些垂首的官员,带着毫不掩饰的锐利锋芒:“至于京畿之兵不可轻动?
难道要等齐军兵临城下,才想起守土之责吗?
秦老将军忠勇无双,然年事己高,奔波劳苦,非良策!”
她停顿了一瞬,深吸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吸入了殿外凛冽的秋风,吸入了烽火硝烟的气息,吸入了整个王朝摇摇欲坠的重量。
然后,她再次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震动九霄的力量,清晰地回荡在每一根盘龙金柱之间:“儿臣楼千钰,自幼蒙父皇不弃,得习文武韬略,不敢言精通,然知兵事,明敌情,更知我大夏己至存亡之秋!”
她的目光再次迎上皇帝那双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眼睛,没有一丝躲闪,只有磐石般的坚定和无畏的决绝:“儿臣,请缨挂帅!
愿领一支精锐,驰援滦水,拒敌于国门之外!
不破齐军,儿臣提头来见!”
话音落下的瞬间,时间仿佛真的凝固了。
九龙柱上盘绕的金龙,那冰冷镶嵌的宝石龙睛,似乎都猛地睁大了些许,映照着殿下那个纤细却如山岳般挺拔的玄衣身影。
紫宸殿内,落针可闻。
唯有老皇帝压抑的、带着血沫的喘息声,沉重地敲打着每一个人的耳膜。
他死死盯着阶下的女儿,那双枯井般的眼眸深处,震惊、错愕、难以置信……最终,翻涌起一片深不见底的、沉痛而复杂的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