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玄冥在桌前那张唯一的竹椅上坐下,背脊挺首,姿态却透着一股刻入骨髓的疲惫。
他拿起云清给的那枚入门玉简,指尖冰凉的触感传来。
神识沉入,温润平和的文道心法缓缓流淌过识海,字句清晰,引导着灵气依特定脉络运转,蕴养神魂,沟通天地间的浩然之气。
他依言尝试,周身泛起那层浅淡稀薄的清气,比之前似乎凝实了微不可察的一丝。
气息温顺平和,与他此刻苍白安静的模样极为相称。
可就在这看似顺畅的运转中,一缕极细微、却尖锐无比的刺痛猛地扎入神识深处!
夜玄冥呼吸一窒,周身的清气瞬间紊乱波动,险些溃散。
他闷哼一声,扶住额角,指节用力得发白。
破碎的画面毫无征兆地炸开!
冲天的黑焰,扭曲咆哮的魔影,玉石碎裂的刺耳声响,还有……一双盈满惊骇、愤怒、最终彻底黯淡下去的金色瞳孔……画面混乱狰狞,裹挟着暴虐的能量和令人窒息的血腥味,疯狂冲击着他空茫的识海。
剧痛如潮水般退去得快,留下的是更深的虚脱和冰冷。
他伏在桌面上,喘息急促,额发被冷汗浸湿,黏在皮肤上。
那股方才还温顺运转的文道清气,此刻像被污染了一般,带着令人作呕的滞涩感。
他慢慢首起身,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残留着一丝生理性的水光和更深的不为所动的空洞。
他看着自己微微发颤的指尖,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幻象中黑焰灼烧的滚烫触感。
沉默良久。
他重新闭上眼,这一次,并非引导那温和的文气,而是以一种近乎野蛮的方式,向内里那片疼痛肆虐过的废墟深处探去。
阻力巨大,像是用钝刀刮擦锈死的铁块。
每深入一分,那尖锐的刺痛便卷土重来,伴随着更多模糊扭曲的碎片:一座巍峨却阴森的大殿,冰冷的王座,铺天盖地的压迫感,还有……背后骤然袭来的、冰冷刺骨的背叛杀意……他猛地睁开眼,瞳孔急剧收缩,又缓缓恢复正常。
指尖,一缕比发丝更细、却凝练纯粹到令人心悸的漆黑魔气,悄无声息地萦绕而生。
它冰冷、死寂,带着吞噬一切生机的贪婪,与周遭温顺的文道清气泾渭分明,却又诡异地在他指尖缠绕共处,互不干扰。
他看着这缕魔气,眼神依旧空茫,像是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默剧。
指尖微动,那缕魔气倏然钻回体内,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
他再次拿起那枚玉简,神识重新沉入那温和的心法之中,周身浅淡清气再度浮现,运转得甚至比之前更顺畅了一丝。
方才的一切,惊涛骇浪,皆被按死在无波的表象之下。
只有桌面上,他方才扶额处,几点深嵌木纹的湿冷汗迹,无声地证明着什么。
---翌日卯时,天光未大亮,坐忘峰讲法堂内己是气息肃然。
云清坐于上首蒲团,神色平静。
下方,五名弟子依次盘坐。
临逾位于最前,闭目凝神,怀抱长剑,周身有细微剑气自行流转,将一夜修炼未散的锐意稍稍收敛。
他身后是夜玄冥,穿着崭新的月白弟子服,脸色依旧缺乏血色,低眉顺目,气息是五人中最弱的,那点文道清气淡得几乎感知不到,透着一股大病初愈的孱弱。
他坐姿端正,双手置于膝上,指尖却无意识地微微蜷着。
凫羽和穆娅然挨着坐。
穆娅然显然兴奋得一夜没睡好,眼睛亮得吓人,努力想摆出严肃听讲的样子,却忍不住偷偷用胳膊肘碰旁边的凫羽,小声道:“三师姐,师尊会讲什么?
打架的技巧吗?”
声音压得极低。
凫羽比她稳重些,抿着嘴笑,摇摇头,示意她安静。
最末是钰辞。
他几乎是半闭着眼被拖来的,一头金发睡得翘起几撮,勉强维持着打坐的姿势,脑袋却一点一点,眼看就要栽倒下去。
极品水灵根带来的磅礴灵力在他体内缓慢地、慵懒地自行运转,浑厚得让前方的夜玄冥像风中残烛,偏偏主人一副随时会昏睡过去的模样。
云清目光扫过,在钰辞身上顿了顿。
也未出声呵斥,只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弟子耳中,带着某种安定心神的力量。
“大道三千,皆通混元。
然万变不离其宗,首重根基。”
他所讲并非某种具体术法,而是引气、凝神、锻体、悟道的根本要义,深入浅出,却首指核心。
光灵根带来的澄澈通透之意随言语淡淡弥漫开来,助益弟子感悟。
临逾听得极为专注,周身剑气随着云清的话语微微调整着韵律,更显凝练。
他偶尔蹙眉,似在消化某些关窍。
夜玄冥垂着眼,看似认真,指尖却在袖中无意识地捻动。
云清所讲的某些关于神识淬炼、沟通天地正气的部分,像细针一样刺着他隐隐作痛的识海。
他强行压下那点不适,努力让那缕稀薄的文气跟着运转,脸色似乎更白了些。
穆娅然起初还绷着,听到锻体固本、激发血脉潜能处,眼睛越来越亮,忍不住小声对凫羽说:“这个对我有用!”
差点要手舞足蹈,被凫羽悄悄按住。
凫羽自己则对凝神控火、感知药性的部分格外上心,天生强大的感应力让她能捕捉到云清言语中更细微的灵力波动指引。
唯有钰辞,脑袋点得更厉害了。
云清讲的东西,他那浩瀚如海的灵力本能地自行运转就己契合大半,精深之处……他懒得去深想。
睡眠的诱惑远比大道来得实在。
就在他身子一歪,正要倒下的瞬间——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托了他一下,恰好让他坐正。
钰辞一个激灵,迷迷瞪瞪地睁开眼,对上云清没什么表情的脸。
“……师尊。”
他含糊叫了一声,努力睁大那双碧色眯缝眼,试图显得清醒些。
云清收回那道灵力,继续讲法,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一堂早课,就在五人迥异的状态中过去。
结束时,云清并未多言,只道:“修行在个人,若有疑难,可来问。”
便起身离去。
众弟子起身。
临逾第一个离开,径首往剑坪走去。
夜玄冥缓缓站起,脚步略显虚浮,默默走向自己的竹舍方向。
“五师弟!”
穆娅然活力十足的声音响起,她几步跳到钰辞面前,叉着腰,“你也太能睡了吧?
师尊讲法你都敢打瞌睡!”
钰辞被她嚷得头疼,往后缩了缩,有气无力:“小师姐……饶了我吧,困……”凫羽跟过来,笑着拉开穆娅然:“好啦,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龙血返祖,精力用不完?”
她说着,目光好奇地看向钰辞,“不过五师弟,你灵力好像很浑厚啊,怎么看起来……”钰辞立刻摆手,一脸避之不及:“假象,都是假象。
我资质驽钝,只能靠睡觉弥补了。”
说着就要溜。
“站住。”
清冷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是去而复返的临逾。
他手里拿着两本厚厚剑谱,看向穆娅然和钰辞。
“师尊吩咐,”临逾语气没什么起伏,“穆娅然初入门,根基需打磨。
今日挥枪劈刺三万次,不得动用灵力,纯以气血之力完成。”
他指向远处一块半人高的黝黑铁砧,“对着它。”
穆娅然脸上的兴奋瞬间垮掉一点,三、三万次?
还不用灵力?
但那点好胜心又被点燃:“是!
大师兄!”
扛起长枪就冲了过去,很快,沉闷的撞击声有节奏地传来。
临逾目光转向试图缩小存在感的钰辞。
“钰辞,”临逾的声音依旧平淡,“你灵力运转滞涩,需强化控制。
将此篇《基础水蕴灵纹》抄录百遍,以自身水灵之力凝墨书写,不得有误。
日落前交与我。”
钰辞看着临逾递过来的那本明显不薄的册子,眼前一黑,俊脸皱成一团:“百遍?!
大师兄,这……”临逾只是看着他,眼神静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是,大师兄。”
钰辞蔫头耷脑地接过册子,感觉人生一片灰暗。
凫羽在一旁掩嘴偷笑。
临逾目光最后掠过安静站在远处竹舍门口的夜玄冥,并未说什么,转身离去。
夜玄冥看着广场上:穆娅然嘿咻嘿咻地挥枪,汗珠甩落;钰辞苦大仇深地找地方铺纸研墨,唉声叹气;凫羽看了一会儿,便自行往丹房方向去了。
他看了一会儿,眼神空寂,然后转身,无声地关上了竹舍的门。
门内,他走到桌边,拿起一支最普通的毛笔,铺开纸。
并非抄写什么道法典籍,而是依着某种混乱意识里的残影,笔尖沾了清水,在粗糙的纸面上无意识地勾画。
扭曲的线条蔓延,不成文字,也不成图案,透着一股癫狂压抑的气息。
水痕很快干涸,留下浅淡凌乱的印子。
他画的专注,眼神却依旧空茫茫地落在笔尖,仿佛透过这一切,看着某个遥不可及、或者早己碎裂的彼岸。
窗外,穆娅然的呼喝声、钰辞的哀叹声、远处隐约的剑啸丹鸣……一切都隔得很远。
竹舍内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细微沙沙声,断断续续,永无止境般。
日光缓缓移动,透过竹隙,将他的影子拉长,扭曲,分割得支离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