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尘蹲在药田埂上,看着露水从青灵草的叶片滚落,在晨光里折射出细碎的光。
这株草是苏清寒亲手栽的,她说这草性子烈,得用晨露养,就像他一样,看着蔫蔫的,骨子里却倔得很。
“凌尘,发什么呆?”
清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被晨风吹过的微哑。
凌尘回头,看见苏清寒背着竹篓站在田埂那头,粗布衣裳洗得发白,袖口却缝得整整齐齐。
她手里攥着块半干的帕子,正踮脚往他这边望,额角的碎发被风掀起,露出底下几粒浅浅的雀斑。
“在看草。”
凌尘站起身,拍了拍沾着泥土的裤腿,“你说它什么时候能开花?”
“急什么。”
苏清寒走近了,把帕子往他脸上一糊,带着草木清香的湿意瞬间漫开来,“青灵草要长三年才开花,你以为跟你种的狗尾巴草似的?”
她的指尖擦过他的脸颊,带着常年侍弄草药的薄茧,却比晨露还要暖。
凌尘往后缩了缩,耳尖有点发烫,伸手去够她竹篓里的东西:“今天采了什么?”
“溪边的止血藤,还有几株野参须。”
苏清寒把竹篓递给他,自己蹲下身去看那株青灵草,手指轻轻抚过叶片,“王大婶的儿子上山砍柴摔了腿,止血藤能用上。
至于野参须……”她抬头冲他笑,眼睛弯成了月牙,“攒着,等够了换钱,给你买本像样的功法册子。”
凌尘的心猛地沉了一下。
他是个孤儿,三年前被逃难的人流裹挟到这个叫“溪云村”的地方,是苏清寒的爹,村里的老药农苏伯,把他从快饿死的边缘拉了回来。
苏伯懂些粗浅的强身法子,说他根骨奇佳,可惜凡域灵气稀薄,连本像样的炼气法门都找不到。
这些年,他靠着苏伯教的那点皮毛功夫,帮村里打柴挑水换口饭吃,心里却总憋着股劲。
他想修仙,想离开这片连灵气都稀薄得可怜的凡域,不是为了自己,是想让苏清寒不用再背着竹篓翻山越岭,不用再把野参须当宝贝攒着。
“功法册子不急。”
他把竹篓背到肩上,声音有点闷,“王大婶家等着用药,我们先送过去吧。”
苏清寒没戳破他眼里的那点执拗,只是悄悄把竹篓的背带往自己这边拉了拉,分担了大半重量。
两人并肩往村里走,晨雾还没散尽,田埂上的草叶擦过裤脚,沙沙地响。
“对了,”苏清寒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塞到他手里,“昨天去镇上换草药,见杂货铺有这个,给你买的。”
布包里是块巴掌大的木牌,上面用烧红的铁丝歪歪扭扭地刻着个“尘”字。
凡域的孩子满月时,爹娘都会刻块木牌挂在身上,据说能挡灾。
凌尘从来没有这东西,他连自己的名字都是苏伯随口取的。
“刻得不好看。”
苏清寒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铺子里的掌柜说,木牌要贴身戴,灵气……哦不,福气才能钻进去。”
凌尘把木牌攥在手里,边缘被打磨得很光滑,显然是她自己又用砂纸磨过的。
木头的纹路里还残留着她手心的温度,烫得他心口发紧。
他没说话,只是把木牌塞进贴肉的衣襟里,那里有块小小的凸起,是他前几天在山里捡到的半块玉佩,据说是什么修士留下的,他不懂,只觉得好看,想等清寒生辰时送她。
两人刚走到村口,就见王大婶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脸色惨白:“清寒,小尘,快……快躲起来!”
“怎么了王大婶?”
苏清寒皱眉。
“仙……仙师来了!”
王大婶的声音发颤,“就在村头祠堂,说是要找什么……有灵根的孩子,凡家的小虎被他们带走了,哭着喊着不愿意,被那仙师一脚踹在地上,嘴角全是血……”凌尘的心猛地一缩。
凡域偶尔会有灵境的修士下来,美其名曰“择贤”,实则多半是来抢有灵根的孩童当杂役,运气不好的,甚至会被当成“鼎炉”。
苏伯说过,那些高高在上的仙师,眼里根本没有凡人性命。
“我们家有灵根的只有你。”
苏清寒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指尖冰凉地抓住他的手腕,“凌尘,你听我说,后山有个废弃的窑洞,是以前烧陶用的,你先去躲着,我去引开他们。”
“不行!”
凌尘反手攥住她,“要走一起走。”
“傻话!”
苏清寒急得眼眶发红,“他们要找的是有灵根的人,我没灵根,他们不会为难我的。
你听着,那窑洞入口有丛野蔷薇,你扒开就能进去,里面我早就收拾过,有水和干粮,能躲好几天。”
她的语速很快,手指在他掌心用力掐了一下,像是在刻下什么印记。
这时,远处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夹杂着村民的哭喊和呵斥。
“来不及了!”
苏清寒猛地推了他一把,“快走!
记住,不管听到什么都别出来!”
凌尘被她推得一个踉跄,踅身就要往回跑,却被苏清寒死死按住肩膀。
她看着他,眼神里有他从未见过的坚定,还有一丝……他不敢深究的不舍。
“拿着。”
她把那株刚长到半尺高的青灵草从田埂上拔下来,塞进他怀里,草根上还带着湿润的泥土,“这草耐旱,你带着,就当……就当我陪着你。”
话音未落,几个身着白衣的修士己经出现在巷口,衣袂飘飘,腰间佩剑泛着寒光,与这灰扑扑的村落格格不入。
为首的是个面白无须的中年修士,目光扫过两人,像鹰隼盯着猎物。
“灵根波动就在这附近。”
中年修士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哪个有灵根?
自己站出来,省得老夫动手。”
村民们吓得瑟瑟发抖,没人敢出声。
中年修士的目光落在凌尘身上,眉头微挑:“是你?”
凌尘浑身紧绷,指尖掐进掌心,血珠渗了出来。
他不怕这些修士,他怕的是自己一旦被带走,就再也见不到苏清寒了。
“不是他!”
苏清寒忽然往前一步,挡在他身前,“仙师,他只是个砍柴的,哪有什么灵根?
你们要找的人,往东边去了,我刚才看见的!”
中年修士冷笑一声:“凡俗小儿,也敢欺瞒修士?”
他屈指一弹,一道白光射向苏清寒。
“清寒!”
凌尘瞳孔骤缩,想也没想就往前扑,却被另一个年轻修士一脚踹在胸口,整个人像断线的风筝一样飞出去,撞在土墙上,喉头一阵腥甜。
他挣扎着抬头,看见那道白光落在苏清寒背上,她闷哼一声,身子软软地倒下去。
“清寒!”
凌尘目眦欲裂,体内忽然涌起一股陌生的热流,顺着经脉疯狂窜动,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耳边的哭喊和呵斥都变得模糊,只剩下苏清寒倒下的身影。
“原来是个隐脉灵根。”
中年修士摸了摸下巴,看向凌尘的眼神多了几分贪婪,“有意思,凡域竟能长出这种好苗子,带回宗门,定能卖个好价钱。”
他身后的修士正要上前捉拿,苏清寒却忽然从地上爬起来,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把砍柴刀,用尽全身力气扑向中年修士:“放开他!
你们这些强盗!”
中年修士眼中闪过一丝不耐,反手一掌拍在她心口。
“噗——”鲜血从苏清寒嘴里喷出来,溅在凌尘的脸上,滚烫得像火。
她软软地倒下去,视线却一首望着他,嘴唇翕动着,像是在说什么。
凌尘听不清。
他只觉得体内的热流越来越烈,仿佛要把他的骨头都烧化。
那些白衣修士的脸在他眼前晃动,像一群丑陋的鬼魅。
他想冲过去,想抱住那个倒在地上的身影,可身体像被钉在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眼睛一点点失去光彩。
“抓住他!”
中年修士下令。
两个修士上前按住他的肩膀,冰凉的灵力涌入体内,试图压制那股躁动的热流。
就在这时,凌尘怀里的青灵草忽然发出微弱的青光,草根上的泥土簌簌落下,顺着他胸口的伤口钻了进去。
一股清凉瞬间浇灭了体内的燥热,却让心口的疼痛变得更加清晰。
他猛地挣脱修士的钳制,跌跌撞撞地扑到苏清寒身边,把她抱起来。
她的身体己经开始变冷,嘴角还挂着血迹。
凌尘颤抖着伸出手,想擦去那血迹,却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
“清寒……”他哽咽着,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你醒醒……我不躲了……我跟他们走……你醒醒啊……”苏清寒没有回应。
她的手无力地垂着,指尖还残留着草药的清香。
中年修士不耐烦地走上前,一脚踩在凌尘的背上:“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伸手去抓凌尘的后领,却在触碰到那枚贴身的木牌时,眉头忽然一皱,“嗯?
这是什么?”
他一把扯下木牌,看清上面的“尘”字,又看了看苏清寒渐渐冰冷的身体,忽然笑了:“原来是个有主的。
可惜了,这凡女倒是护你得紧。”
他随手将木牌扔在地上,用脚碾了碾:“带走。”
两个修士架起失魂落魄的凌尘,往村外走去。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地上那具小小的身影,还有那株己经枯萎的青灵草——刚才她塞给他的时候,草叶还是翠绿的,此刻却黄得像深秋的落叶。
不知走了多久,身后的村庄渐渐消失在视野里。
凌尘忽然觉得脑子里一阵剧痛,像是有什么东西被硬生生剜了出去。
他记得自己在哭,记得心口很痛,记得有个很重要的人倒在了血泊里。
可他想不起那个人的脸了。
他只记得,怀里似乎曾揣过一株草,草叶上的露水很凉,就像……就像什么来着?
他抬手摸了***口,那里有块小小的凸起,是半块玉佩。
他想不起来这玉佩是哪里来的,也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要哭。
“老实点!”
架着他的修士见他走神,狠狠推了他一把。
凌尘踉跄了一下,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
灵境的方向,云雾缭绕,据说那里灵气充沛,是所有想修仙的人梦寐以求的地方。
可他为什么一点都不想去呢?
好像……好像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被他落在那个灰扑扑的村子里了。
是什么呢?
他想不起来了。
只有胸口那株悄悄钻进血肉里的青灵草,在无人知晓的地方,随着他的心跳,轻轻颤动了一下,仿佛一声无声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