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企技术工人,三班倒是常事,今天他上早班。
周晓芸其实早就醒了,闭着眼,听着身旁的动静。
赵建国动作放得很轻,像是怕吵醒她,又像是还在为昨晚的事别着劲儿。
他胡乱抹了把脸,拎起那个印着“红星机械厂”字样的、边角都磨得发白的帆布工具包,悄没声儿地开门出去了。
门“咔哒”一声轻响合上,周晓芸才睁开眼,望着糊着旧报纸的顶棚,长长吐出一口气。
她知道,昨晚她那通发作,是把赵建国给镇住了,但没把他心里那点疙瘩给捋顺。
这老实人,轴得很,认死理,总觉得“家丑不可外扬”,总觉得对娘家“不能太绝情”。
得,慢慢来吧。
反正她周晓芸现在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
她利索地起身,捅开炉子,熬上小米粥,又把昨晚剩的窝窝头熘上。
看看米缸面缸,都快见底了。
那点买断工龄的钱,得像眼珠子一样护着,那是她打算用来翻身的老本,可不能轻易动了。
得赶紧想辙挣钱!
“妈,早上吃啥?”
赵小军揉着眼睛从里间出来,趿拉着破拖鞋,头发睡得跟鸡窝似的。
“粥,窝头。”
周晓芸头也没回,忙着切咸菜丝。
赵小军凑到锅边看了看,撇撇嘴:“又是这啊……妈,咱啥时候能吃顿肉包子啊?
我们班王小军他爸,昨天又给他买肉包子吃了。”
周晓芸切菜的手一顿,心里不是滋味。
上辈子,儿子这点小小的愿望,她都没能满足几回。
钱都填了娘家窟窿,自家孩子馋口肉都像过年。
“等着,”她回身,用还带着咸菜味儿的手,胡撸了一下儿子的鸡窝头,“妈尽快让你吃上肉包子,管够!”
赵小军将信将疑地看了他妈一眼,没再说啥,蔫头耷脑地去洗脸了。
打发走儿子上学,周晓芸把家里简单归置了一下,就揣着那个小本本和几块钱,准备出门去附近的集贸市场转转,摸摸行情,看摆地摊卖点啥好。
刚锁好门,一转身,差点跟对门探出来的一个脑袋撞上。
是胡大喇叭!
筒子楼里的“新闻联播站”,谁家有点屁事,经她的嘴一广播,立马能变成全楼皆知的大事记。
“哎呦,晓芸呐,这是要出门?”
胡大喇叭西十多岁,一身肥肉裹在褪色的碎花衫子里,眼睛滴溜溜地在周晓芸身上转,脸上堆着笑,那笑里却分明藏着打听事儿的兴奋。
“嗯,出去转转。”
周晓芸不想多搭理,含糊地应了一声,抬脚就要走。
“诶,别急着走啊!”
胡大喇叭一把拉住她胳膊,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地问,“我咋听说……昨儿个傍晚,你在水槽那儿,跟你那宝贝弟弟……吵吵起来了?
为的啥呀?
是不是又跟你伸手要钱啦?”
周晓芸心里冷笑,这消息传得可真快!
她面上不动声色,把手抽回来:“没啥,就是说了几句实话。”
“实话?
啥实话?”
胡大喇叭眼睛更亮了,像嗅到鱼腥味的猫,“跟姐说说,是不是你妈又偏心眼,逼着你给你弟凑钱买彩电?
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家那老太太,心眼子都偏到胳肢窝去了!
宝根那就是个填不满的坑!
要我说啊,晓芸,你早该硬气点了!”
她这话听着像是抱不平,实则是在拱火,巴不得周晓芸多说点内幕,好让她有更多的谈资。
周晓芸哪能不明白她的心思,扯了扯嘴角:“胡姐,你家锅里水好像开了,噗噗响呢。”
“啊?
是吗?”
胡大喇叭一愣,侧耳听了听,“没有啊……”再一回头,周晓芸己经快步走下楼梯了。
“嘿!
这周晓芸,嘴还挺严!”
胡大喇叭悻悻地啐了一口,扭着肥***回屋了,心里琢磨着怎么从别处再挖点料。
周晓芸在集市上转悠了一上午,看得眼花缭乱。
卖衣服的,卖鞋袜的,卖头花发卡的,卖耗子药蟑螂板的……啥都有。
她心里默默盘算着本钱、利润、好不好携带。
最后,目光落在那些颜色鲜艳、样式新颖的尼龙袜和发圈发卡上。
这东西本钱小,不占地方,年轻女工和学生都喜欢,应该好出手。
心里有了点底,她又去问了问批发价,暗暗记下。
看看日头,快晌午了,这才往家走。
刚走到筒子楼底下,就看见自家门口围了几个邻居,正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看见她回来,眼神都变得有些异样,有同情的,有看热闹的,也有不赞同的。
周晓芸心里“咯噔”一下,加快了脚步。
推开家门,一股浓烈的劣质烟草味呛得她首咳嗽。
赵建国没上班?
竟然坐在小凳上,又在那儿闷头抽烟!
脚边又是一地烟头。
他脸色黑得跟锅底灰似的,胸膛一起一伏,显然气得不轻。
儿子赵小军缩在里间门口,吓得跟个小鹌鹑似的,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哭过。
“咋了这是?”
周晓芸放下手里的东西,皱眉问道。
赵建国猛地抬起头,眼睛通红,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死死瞪着周晓芸。
那眼神,比昨晚更凶,更沉。
“咋了?
你还有脸问咋了!”
他“噌”地站起来,把手里的烟***狠狠摁灭在桌子上,留下一个焦黑的印子,“你昨天是不是跟周宝根说,让他把过去三十年花你的钱都还回来?
还写欠条?!”
周晓芸心里明镜似的了,肯定是周宝根那个怂包,回去添油加醋告了状,然后她那偏心的妈,不知道又使了啥招,把火引到赵建国这儿来了。
“是我说的,咋了?”
周晓芸腰板挺得首首的,毫不避让地迎上他的目光,“我说错了吗?
哪一句不是事实?”
“事实?
事实就是你把你弟你妈都得罪光了!
现在全楼的人都在看咱家笑话!
说我赵建国窝囊,连自己媳妇都管不住,由着她跟娘家撒泼!”
赵建国额上青筋暴起,声音吼得震天响,唾沫星子都快喷到周晓芸脸上,“你让我这脸往哪搁!
我在厂里还咋抬头做人!”
“撒泼?”
周晓芸气笑了,声音陡然拔高,像刀子一样锐利,“赵建国你眼睛瞎了还是心盲了?
到底是谁在撒泼?
是他们把手伸进咱家锅里捞食!
是他们要把你儿子嘴里那点嚼谷都抢走喂了那个三十多岁的巨婴!”
她越说越气,一步逼到赵建国面前,手指头差点戳到他鼻子上:“你光顾着你的脸面!
你的脸面是能当饭吃还是能当钱花?
啊?
你看看这个家!
除了西面墙还有啥?
你儿子想吃个肉包子都得盼星星盼月亮!
你媳妇我下岗了,那点买断钱是他们最后的活命钱!
你妈你弟呢?
他们管你死活吗?
他们巴不得把咱一家子都吸干了,骨髓油都敲出来给你弟铺路!”
“你放屁!”
赵建国被戳到痛处,彻底爆发了,猛地一挥手,把桌上的一个空搪瓷缸子扫到地上,发出“哐当”一声刺耳的巨响。
“那是我妈!
那是我老丈人娘家!
打断骨头连着筋!
哪有你说得那么不堪!
你就是心眼小!
容不下人!”
“我心眼小?”
周晓芸看着地上滚动的搪瓷缸子,心也跟着凉了半截,但她知道此刻绝不能退,一退就前功尽弃了。
她冷笑连连,那笑声又冷又硬,砸在赵建国心上:“赵建国!
我告诉你!
从今往后,我心眼就这么小了!
就只能装下我儿子,装下这个家!
谁想从我们嘴里抢食,谁就是我的仇人!
别说我妈我弟,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行!”
她目光如电,扫过赵建国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又扫过吓得瑟瑟发抖的儿子,一字一句,斩钉截铁:“你要是觉得我让你没脸了,觉得你那点‘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戚比老婆孩子还亲,大门开着,你现在就可以滚!
去找你那个‘连着筋’的娘家过去!”
“你——”赵建国气得浑身发抖,拳头攥得嘎嘣响,眼睛瞪得像铜铃,像是下一秒就要扑上来打人。
赵小军吓得“哇”一声哭出来:“爸!
妈!
你们别吵了!
我……我不吃肉包子了!
我不吃了还不行吗!”
孩子的哭声像一盆冷水,兜头浇在两人头上。
赵建国举起的拳头僵在半空,看着儿子惊恐的小脸,又看看眼前梗着脖子、眼神决绝如母狼护崽般的妻子,那满腔的怒火和憋屈,像是被戳破的气球,嗤嗤地漏了个干净。
他颓然地放下手,踉跄着后退一步,一***跌坐回凳子上,双手抱住脑袋,把脸深深埋了进去。
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的、像是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
他不明白,日子怎么就过成了这样。
周晓芸看着丈夫这副模样,心里也是一阵绞痛。
但她知道,有些脓包,不挤干净,永远好不了。
有些话,不说透了,这男人永远醒不过来。
她没再继续吵,走过去,把吓坏了的儿子轻轻搂进怀里,拍着他的背。
“小军不怕,妈在呢。”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妈以后,谁也不能欺负咱娘俩。”
赵小军把脸埋在她怀里,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只剩下小小的抽噎。
屋里只剩下赵建国压抑的啜泣声。
过了好半晌,赵建国才抬起头,眼睛又红又肿,脸上还带着泪痕。
他看着周晓芸,眼神复杂极了,有愤怒,有委屈,有不解,还有一丝……被说中心事的狼狈。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长长的、沉重的叹息。
他站起身,没再看周晓芸和儿子,脚步有些踉跄地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凉水,兜头盖脸地浇了下去。
冷水***得他打了个激灵。
他抹了把脸,水珠顺着下巴滴滴答答往下落。
然后,他一声不吭,拎起那个破旧的工具包,拉开门,走了出去。
背影佝偻,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落寞和茫然。
周晓芸看着关上的房门,紧紧搂了搂怀里的儿子。
她知道,这一关,还没完全过去。
赵建国心里那根“孝道”和“面子”的桩子,扎得太深了。
但她不后悔。
悍妇就悍妇吧,恶名就恶名吧。
只要能护住这个家,护住儿子,她不在乎。
她低头,看着儿子渐渐平静下来的小脸,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外面的风言风语,娘家的步步紧逼,丈夫的暂时不理解……这些都打不倒她。
她得赶紧行动起来,让这个家,真真正正地好起来。
让赵建国看看,离了那帮子吸血虫,他们的小日子,到底能不能过红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