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暮雨走在泥泞的官道上,裤脚沾满了泥浆,沉重得像灌了铅。
怀里的尘缘镜被体温焐得温热,镜面的灰渍被他反复摩挲,露出底下细密的云纹,却始终没什么异常——既没映出老者说的“因果”,也没显露出任何神通,看起来就像块普通的旧铜镜。
他不敢回头。
落尘镇的方向,或许还残留着养父母的血迹,但那里己经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玄天仙宗的“规矩”像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这片土地,凡俗如他,若不逃离,迟早会像养父母一样,成为“规矩”下的尘埃。
走了约莫半日,官道渐渐荒芜,两旁的树木变得稀疏,露出后面起伏的丘陵。
风里开始夹杂着沙砾,打在脸上有些疼——这里离落尘镇己有百里,再往前,便是修士聚集的“黑风谷”。
那是苏暮雨从养父母偶尔的闲谈中听到的名字。
据说黑风谷是低阶修士和散修讨生活的地方,混乱、危险,却也藏着机缘。
有人在谷里捡到过废弃的法器,有人靠着猎杀低阶妖兽换来了修炼资源,也有人……永远没能走出那片山谷。
苏暮雨摸了摸怀里最后一小块麦饼,喉咙干得发紧。
他没有修为,没有法器,唯一的依仗,或许就是那块不知用处的尘缘镜。
可他别无选择,黑风谷再危险,也比留在原地等死强。
穿过一片低矮的灌木丛,眼前的景象陡然一变。
山谷入口狭窄,两侧是陡峭的岩壁,风从谷内呼啸而出,卷起漫天黄沙,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鬼哭。
入口处散落着几具白骨,有的还连着破烂的衣袍,显然是死去的修士。
苏暮雨深吸一口气,攥紧了尘缘镜,低着头,顺着人流往里走。
谷内比想象中热闹。
土路两旁搭着不少简陋的帐篷和木屋,有的挂着“收购妖兽内丹”的木牌,有的摆着锈迹斑斑的刀剑,还有的升起袅袅炊烟,飘来烤肉的香气。
往来的人大多穿着粗布衣衫,腰间或多或少带着武器,眼神警惕地打量着过往的陌生人,偶尔有几句交谈,也都压着声音,透着一股戒备。
“新来的?”
一个沙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苏暮雨转头,看见一个缺了条胳膊的壮汉,正靠着一棵枯树,嘴里叼着根草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壮汉的断肢处缠着脏兮兮的布条,***的胳膊上满是伤疤,腰间的砍刀还在滴血,显然刚从谷内深处回来。
“是。”
苏暮雨攥紧了衣角,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发抖。
“从哪儿来?”
壮汉吐掉草茎,站起身。
他很高,苏暮雨要仰着头才能看清他的脸,“看你这细皮嫩肉的样,不像是能在黑风谷活下去的。”
“落尘镇。”
苏暮雨没敢隐瞒。
在这种地方,撒谎只会招来更大的麻烦。
“落尘镇?”
壮汉挑了挑眉,“玄天仙宗刚去过的那个?
怎么,没被选中当仙徒?”
周围几个听到对话的修士都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
“看他这样子,怕是连灵根都没有吧?”
“没灵根也敢来黑风谷?
怕不是来送菜的。”
“说不定是想找个修士当靠山,可惜啊,这里的人可没玄天仙宗那么‘仁慈’……”苏暮雨的脸有些发烫,却死死咬着唇没说话。
他知道争辩无用,在这个以实力为尊的地方,凡俗的尊严一文不值。
“行了,别吓唬孩子了。”
壮汉忽然抬手,止住了众人的哄笑,然后从怀里摸出个水囊,扔给苏暮雨,“黑风谷不是落尘镇,想活下去,就得懂规矩。”
苏暮雨接住水囊,愣了一下。
水囊沉甸甸的,晃了晃还能听到水声。
“规矩?”
他抬头看向壮汉。
“第一,别乱闯‘禁地’。”
壮汉指了指谷内深处,那里的黄沙颜色更深,隐约能看到黑影闪过,“谷心的‘迷雾林’和西边的‘毒沼’,是高阶修士的地盘,低阶的进去就是死。”
“第二,少管闲事。”
壮汉拍了拍腰间的刀,“在这里,就算看到有人被妖兽撕咬,不该管的也别管,说不定那是别人设下的陷阱。”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壮汉的眼神陡然锐利起来,“记住谁是这里的主子。
黑风谷由‘铁手帮’罩着,每月初一十五,得去帮里交‘孝敬’,不然……”他指了指地上的白骨,“就是你的下场。”
苏暮雨默默记下,把水囊递回去:“多谢前辈提醒,水……我不能要。”
他知道,这种地方,平白无故的恩惠往往带着代价。
壮汉笑了笑,没接水囊:“拿着吧。
看在你是从落尘镇来的份上——我年轻的时候,也在那附近讨过生活。”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叫赵虎,你要是实在活不下去,可以去帮里找我,至少能给你个打杂的活计。”
说完,赵虎转身走进了旁边的木屋,留下苏暮雨站在原地,手里握着沉甸甸的水囊,心里五味杂陈。
他原以为黑风谷全是像玄天仙宗护卫那样冷酷的人,没想到会遇到赵虎这样的人。
可这份暖意没持续多久,就被一阵争吵声打断。
“这枚‘凝气丹’,至少值五十块下品灵石!
你想二十块就拿走?
做梦!”
“就这成色,最多三十块!
要卖就卖,不卖拉倒,黑风谷又不是只有你一家卖丹药!”
苏暮雨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蓝衫的修士正和药铺老板争执。
那修士手里拿着个小玉瓶,瓶身上刻着“凝气丹”三个字——苏暮雨在落尘镇听人说过,这是最低阶的修炼丹药,能辅助修士引气入体,对他这种五行杂灵根来说,或许是唯一的机会。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空空如也。
别说灵石,他连像样的东西都没有。
就在这时,怀里的尘缘镜忽然微微发烫。
苏暮雨心中一动,低头看向镜面。
不知何时,镜面上竟映出了那蓝衫修士的身影,身影周围缠着几道淡淡的红线,其中一道红线的尽头,指向他腰间的布袋。
更奇怪的是,镜中那修士的脸,竟比现实中多了几分慌乱。
“这镜子……真的有古怪?”
苏暮雨心跳加速,按照赵虎的说法,这镜子能看“因果”,难道这红线代表着什么?
他正看得出神,那蓝衫修士忽然怒哼一声,收起玉瓶:“不卖了!”
说罢,转身就走,路过苏暮雨身边时,肩膀故意撞了他一下。
苏暮雨踉跄着后退,怀里的尘缘镜差点掉出来。
他稳住身形,正想道歉,却看见那修士的布袋一角松了,一枚灰色的令牌从袋口滑落,掉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响声。
修士似乎没察觉,快步消失在人群中。
苏暮雨捡起令牌,只见令牌上刻着一个“铁”字,边缘还有些磨损——这是铁手帮的令牌?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追上去还令牌,尘缘镜再次发烫,镜面上映出令牌的模样,旁边浮现出一行模糊的小字:“铁手帮外门令牌,可入帮学基础心法《淬体诀》。”
苏暮雨的心脏猛地一跳。
《淬体诀》?
他在落尘镇的旧书里见过这个名字,那是最低阶的炼体功法,虽然不能引气入体,却能强化肉身,让凡人拥有堪比低阶修士的力量。
对他这种没有灵根的人来说,或许是唯一能在黑风谷立足的依仗!
可这令牌是别人掉的……他抬头看向修士离开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令牌,想起养父母倒在血泊里的模样,想起玄天仙宗修士冷漠的眼神,想起赵虎说的“黑风谷的规矩”。
犹豫不过瞬息。
苏暮雨握紧令牌,塞进怀里,转身朝着与修士相反的方向走去。
他知道这样做不光彩,甚至可以说是偷窃,可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道义和生存比起来,轻得像一缕烟。
他需要力量,需要活下去的资本。
为了自己,也为了……将来能有能力,问一句为什么。
走了没几步,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站住!”
苏暮雨心里一紧,猛地回头,只见三个穿着黑衣的修士追了上来,为首的是个三角眼,腰间挂着和他手里一样的铁手帮令牌,眼神凶狠地盯着他:“刚才铁手帮的令牌,是不是你捡了?”
苏暮雨的心跳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他们怎么知道?
“没……没有。”
他下意识地后退,手却死死按住怀里的令牌。
“没有?”
三角眼冷笑一声,从怀里摸出个罗盘似的东西,盘针正微微颤动,指向苏暮雨,“这是‘寻灵盘’,能感应到帮里令牌的气息。
小子,敢在黑风谷偷铁手帮的东西,活腻了?”
旁边两个修士也围了上来,堵住了苏暮雨的退路,手里的长刀闪着寒光。
周围的修士纷纷停下脚步,远远地看着热闹,眼神里大多带着幸灾乐祸——在黑风谷,得罪铁手帮,和死差不多。
苏暮雨的后背抵在了岩壁上,退无可退。
他能感觉到怀里的尘缘镜又在发烫,这次镜面映出的,是三个黑衣修士的身影,每个人身上都缠着十几道红线,其中几道红线的尽头,竟指向他的心脏。
“他们想杀我?”
苏暮雨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不过一枚外门令牌,至于下死手吗?
“小子,识相的就把令牌交出来,再磕三个头,说不定爷能饶你一命。”
三角眼狞笑着逼近,手里的寻灵盘颤动得更厉害了,“不然,别怪我们兄弟心狠手辣!”
苏暮雨的大脑飞速运转。
他没有修为,硬碰硬就是死。
可令牌不能交——那是他现在唯一的希望。
就在三角眼的手快要抓到他衣领时,苏暮雨忽然想起了赵虎。
“赵虎前辈认识我!”
他急中生智,大声喊道,“是赵虎前辈让我来黑风谷的!
你们要是动我,他不会放过你们!”
三角眼的动作果然顿住了,脸上闪过一丝犹豫。
赵虎在铁手帮里虽只是个外门管事,却凭着一身蛮力和讲义气的性子,在低阶修士里颇有威望,他们三个确实惹不起。
“赵虎?”
三角眼狐疑地打量着苏暮雨,“你认识赵虎?”
“当然!”
苏暮雨强装镇定,努力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不那么慌乱,“他还给了我水囊,说让我去帮里找他!”
三角眼看向他手里的水囊,又看了看寻灵盘,脸色变幻不定。
就在这时,尘缘镜的烫意忽然变得强烈,镜面上的红线开始扭曲,其中一道从三角眼身上延伸出来,猛地指向他身后不远处的一块岩石——那里躲着个穿着蓝衫的身影,正是刚才掉令牌的修士!
苏暮雨瞬间明白了。
这根本不是巧合!
是那个蓝衫修士故意掉了令牌,又通知了铁手帮的人,想借他们的手除掉自己!
至于原因……或许是刚才在药铺前,自己多看了几眼他的凝气丹?
在这黑风谷,一条人命,竟廉价到如此地步。
“别跟他废话了!”
旁边的修士不耐烦了,“管他认不认识赵虎,偷了帮里的东西,就得受罚!”
说罢,他挥刀就朝苏暮雨砍来!
刀风凌厉,带着一股腥气。
苏暮雨瞳孔骤缩,身体本能地向旁边一滚,险之又险地避开刀锋,刀刃擦着他的胳膊划过,带起一道血痕。
剧痛让他瞬间清醒。
求饶没用,后退没用,在这里,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他看着扑上来的三个修士,又看了眼躲在岩石后偷看的蓝衫修士,一股从未有过的狠劲从心底涌起。
他猛地抓起地上的一块石头,不是朝黑衣修士扔去,而是朝着岩石后的蓝衫修士砸去!
“是他让你们来的!”
苏暮雨嘶吼着,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他故意掉了令牌,想借你们的手杀我!”
蓝衫修士没料到他会突然发难,被石头砸中肩膀,疼得闷哼一声,下意识地露出了身形。
三角眼等人一愣,回头看到蓝衫修士,脸色瞬间变得难看——他们认出这人是谷里出了名的“笑面虎”,专靠算计低阶修士牟利。
“好啊,原来是你这杂碎在捣鬼!”
三角眼怒喝一声,暂时放弃了苏暮雨,转身就朝蓝衫修士冲去,“敢利用铁手帮,活腻了!”
另外两个修士也骂骂咧咧地跟了上去。
蓝衫修士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跑。
一时间,三人追着一人,朝着谷内深处跑去,很快就消失在风沙里。
苏暮雨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后背的衣服己经被冷汗浸透。
胳膊上的伤口***辣地疼,却比不上刚才那一刻的心悸。
周围的修士看他的眼神变了,少了几分嘲讽,多了几分复杂。
他低头看向怀里的尘缘镜,镜面的红线己经消失,恢复了普通铜镜的模样,却仿佛还残留着刚才的烫意。
原来这就是“因果”。
原来这镜子,真的能让他看到别人看不到的危险。
苏暮雨捂着伤口,慢慢站起身。
黑风谷的风依旧呼啸,卷起的沙砾打在脸上,却没那么疼了。
他不知道未来还会遇到多少危险,不知道这枚令牌能带来什么,更不知道那条布满荆棘的“逆途”该如何走下去。
但他知道,自己活下来了。
这就够了。
苏暮雨攥紧怀里的尘缘镜和铁手帮令牌,忍着疼痛,朝着赵虎说的铁手帮驻地走去。
背影瘦弱,却异常坚定,一步步踏入漫天风沙里,像一株在石缝中挣扎求生的野草,带着股不死不休的韧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