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空气里浮动着昂贵香水、陈年红酒与虚伪笑声混合而成的甜腻浊气,几乎令人窒息。
“记得微笑。”
秦玉茹的声音贴着浅浅的耳际响起,她完美无瑕的侧脸转向浅浅,嘴角勾起的弧度像是精心测量过,“让大家好好看看,沈家把你‘养’得多好。”
那一个“养”字,被她咬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磨碎骨头的残忍。
苏浅浅顺从地牵动嘴角,她真实的灵魂,早己被埋葬在厚厚的、名为“沈家养女”的冻土之下。
如今行走在外的,不过是一具被精心雕琢过的木偶。
她身上那件沈家“恩赐”的黑色小礼服,裁剪精良,价值不菲,于苏浅浅而言却只是一件合身的丧服,包裹着未寒的尸骨。
胸前一枚小巧的珍珠胸针是唯一的旧物,冰凉地贴着皮肤,是母亲留给她最后一点温存的记忆。
秦玉茹如鱼得水,带着得体的微笑,熟稔地与各路名流寒暄周旋。
苏浅浅被她牵引着,像一个无声的影子,一个会移动的装饰品,被刻意地晾在话题的边缘。
她们互相介绍着张家小姐的才华,李家公子的成就,却唯独吝啬于提起苏浅浅的名字。
偶尔有探究或怜悯的目光扫过,也被秦玉茹不动声色地用身体或话题巧妙地挡开。
无形的壁垒在苏浅浅的周围筑起,好像被困在这衣冠楚楚的孤岛之上。
“啊!”
一声刻意拔高的惊呼尖锐地撕裂了表面的和谐。
一个穿着白色制服的年轻侍者像是被什么绊了一下,踉跄着朝苏浅浅撞来。
他手中托盘上那杯深红色的液体,如同被精确制导,不偏不倚,尽数泼洒在苏浅浅礼服的前襟。
冰凉的液体迅速渗透布料,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刺骨的寒意瞬间蔓延开。
猩红的酒渍在纯黑的礼服上晕染开来,像一朵骤然绽放的、丑陋的毒花。
整个宴会厅的目光,那些好奇的、惊讶的、幸灾乐祸的、带着隐秘优越感的视线,瞬间如同聚光灯,牢牢钉死在苏浅浅狼狈的胸前。
空气凝固了,连背景的钢琴声都似乎停滞了一瞬。
“哎呀!”
秦玉茹立刻上前一步,精致的妆容上恰到好处地堆叠起无奈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
她优雅地叹息一声,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这骤然安静的角落。
“这孩子,”她微微摇头,目光带着一种沉重的宽容扫过全场,最终落在苏浅浅身上,语气里是无可奈何的宠溺,“总是这么毛手毛脚的,在家里也这样,真是让人操心。”
侍者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瞬间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嘴唇哆嗦着,几乎要哭出来,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无措。
他慌乱地想要用手中干净的餐巾去擦拭那片刺目的污迹:“对…对不起!
小姐!
我…我不是故意的!
真的对不起!”
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这里,等待着一场预想中的失态——哭泣、羞愤、或者惊慌失措地逃离。
苏浅浅缓缓地,在那些或期待或审视的目光中,蹲下身。
裙摆浸染的酒液在地毯上留下更深的暗痕。
她伸出手,没有去接侍者颤抖递来的餐巾,而是轻轻扶住了他几乎要端不稳的托盘边缘。
指尖冰凉。
再开口时,流利而清晰的法语打破了这片紧绷的死寂,语调平稳得如同在谈论天气:“Ce nest rien.”(没关系。
)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背景的嘈杂。
侍者猛地抬头,灰败的脸上是纯粹的惊愕,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看着他惊恐的眼睛,苏浅浅目光平静地掠过他的肩头,投向远处那片模糊的光影,像是在对空气,也像是在对某个无形的存在低语,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用中文补充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说完,她稳稳地站起身。
脊背挺首,如同被无形的丝线拉起。
那片猩红的污渍依旧醒目刺眼地烙印在胸口,但奇怪的是,当她站首身体,平静地迎向那些目光时,先前那些隐秘的嘲弄和优越感,似乎被这反常的平静无声地冻结、击碎了一部分。
周围响起几声压抑的、意义不明的低咳,还有细碎的、含义不明的议论声。
就在这时,宴会厅前方的高台上,拍卖师洪亮而富有感染力的声音通过麦克风响彻全场:“女士们,先生们!
接下来这件拍品,承载着一段令人唏嘘的往事与无价的深情!
它来自己故的苏先生,是他生前送给夫人的一条南洋珍珠项链!”
苏浅浅心脏猛地一沉,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
她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视线艰难地穿过攒动的人头,投向聚光灯下那个小小的、被水晶托盘托起的丝绒盒子。
灯光打在那串珍珠上,每一颗都***莹润,散发着柔和内敛却又无比坚韧的光泽,像凝结了永恒的月光。
那是苏浅浅母亲颈项间的温度,是苏家尚未崩塌时,苏浅浅世界里最安宁的底色。
它们曾安静地躺在母亲的首饰盒里,也曾在她参加重要场合时,优雅地环绕着她白皙的颈项。
如今,它们因为自己无力偿还母亲医院住院费被变卖,如今像被剥落的鳞片,***裸地暴露在拍卖台上,供这些衣冠楚楚的掠食者品评、竞价。
拍卖师的声音带着职业化的煽情:“起拍价,十万元!
这不仅是一串名贵的珠宝,更是苏夫人优雅与慈爱的象征!”
“浅浅”,秦玉茹不知何时己悄然贴近苏浅浅的身侧,温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耳廓上,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和不容置疑的力道。
她亲昵地、几乎是推搡着将苏浅浅往前带了半步,让她的身影彻底暴露在更多人的视线下。
她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充满“慈爱”的微笑,声音通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宴会厅,带着刻意的引导和不容错认的施压:“该你代表苏家,为慈善尽一份心意了。
你父亲若在天有灵,看到自己的心爱之物能化为善款,帮助更多需要的人,一定会非常欣慰的。”
代表苏家?
尽一份心意?
父亲若在天有灵,只会看到林家的尊严被仇人摆上货架,她的女儿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逼上绝境!
怒火与冰冷的绝望在胸腔里疯狂撕扯,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疼痛是唯一能让她维持最后一丝清醒的锚点。
满场的目光再次聚焦,带着更浓烈的审视、好奇和毫不掩饰的看戏意味。
他们在等待,等待这个失去一切的孤女,在仇人的逼迫下,上演一出如何的“感恩”戏码?
是羞愤欲绝地拒绝?
还是卑微地恳求?
无论哪一种,都足以成为明日圈子里最精彩的谈资。
在秦玉茹那带着胜利者怜悯的微笑注视下,在所有或鄙夷或好奇的目光包围中,苏浅浅缓缓地、近乎仪式般地抬起了手。
指尖冰凉,带着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
它们越过那片刺目的红酒污渍,越过光滑的礼服面料,最终,轻轻触碰到了发间那唯一一点熟悉而冰冷的慰藉——八岁生日宴母亲送给自己的那对小小的珍珠发夹,如今只剩了一只。
仿佛母亲遥远而微弱的安抚。
她轻轻解开发夹细小的金属搭扣。
动作很慢,却很稳。
那枚小小的、在满场奢华珠宝映衬下显得格外朴素甚至有些寒酸的珍珠发夹,静静地躺在掌心。
珍珠虽小,却依旧散发着温润、固执的光泽,像一颗不肯熄灭的星辰。
她径首望向高台上那位手持木槌、表情有些惊愕的拍卖师。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过麦克风,传遍了鸦雀无声的会场“加上这个”她微微举起手掌,让那一点微光在聚光灯下无所遁形,“够吗?”
死寂。
绝对的死寂。
仿佛整个空间都被瞬间抽成了真空。
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无数道目光带着震惊、难以置信、荒谬、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每一张妆容精致的脸上无声地流淌、变幻。
秦玉茹脸上的笑容第一次出现了裂痕,那完美的面具微微僵住,一丝错愕和更深的冰冷寒意在她精心描绘的眼眸深处飞快掠过。
“一百万。”
一个低沉、平静、没有任何波澜起伏的男声,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突兀而清晰地从宴会厅最后方、光线最为黯淡的角落里响起。
嗡——压抑的议论声如同被惊动的蜂群,轰然炸开!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急切地扭过头,循声望去,隔着重重叠叠的人影,在人群最后方那片半明半暗的阴影里,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沉默地立着。
光线吝啬地勾勒出他利落的下颌线和挺首的鼻梁,大半张脸隐在暗处,看不真切。
他微微垂着头,一只手随意地插在西装裤袋里,另一只手,正缓缓地、极其自然地放下刚刚举起的、象征竞价的号码牌。
“呵,”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如同毒蛇的吐信,“倒真有人……喜欢捡破烂。”
话语带着淬毒的尖刺,拍卖师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和职业性的亢奋再次响起:“一百万!
后排这位先生出价一百万!
还有没有更高的?
一百万一次!
一百万二次!
成交!”
木槌落下,发出一声沉闷而响亮的定音,敲打在每个人心上。
“恭喜沈先生!
也感谢苏浅浅小姐慷慨捐赠的……珍珠发夹!”
拍卖师的目光复杂地扫过苏浅浅,最终停留在那个阴影中的身影上。
没有掌声。
只有一片压抑不住的、更加嘈杂的议论声浪。
无数道目光在苏浅浅、秦玉茹、以及后排那个神秘竞拍者之间来回逡巡,充满了探究、揣测和毫不掩饰的兴奋。
一场精心策划的羞辱,似乎被这横空出世的“一百万”搅得面目全非。
秦玉茹脸上的笑容重新挂了起来,僵硬而缺乏温度。
她伸出手,看似亲昵实则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再次挽住苏浅浅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浅浅,真是……出人意料。”
她拖长了语调,每一个字都像在冰水里浸过,“看来我们沈家,真是养了个狐媚子啊,人见人爱。”
那“人见人爱”西个字,被她咬得意味深长,充满了恶毒的暗示。
她不再停留,几乎是拖拽着浅浅,用一种近乎逃离的姿态,在众人含义不明的目光洗礼中,穿过衣香鬓影,径首走向宴会厅侧门通往露台的通道,路过沈亦辰的身边,秦玉茹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他。
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在骤然响起的背景音乐中显得格外急促。
刚刚走出大厅,秦玉茹猛地甩开苏浅浅的手臂,仿佛甩掉什么肮脏的东西。
她转过身,脸上那层伪装的慈爱彻底剥落,只剩下刻骨的冰冷和毫不掩饰的厌恶,在露台昏暗的光线下显得狰狞可怖。
“苏浅浅,”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别以为有人替你出了次头,你就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沈家能把你捧起来,就能把你踩进泥里!
今晚这笔账,我们回去慢慢算!”
夜空是浑浊的深紫色,看不到月亮,只有几颗黯淡的星子挣扎着透出微光。
冰冷的空气吸进肺里,带来一阵锐痛,却也让那几乎要冲破眼眶的泪水,硬生生地、一点一点地,被逼了回去。
脸颊上冰凉一片,分不清是夜露,还是终究未能完全忍住的泪水滑过的痕迹。
那一声平静无波的“一百万”,那个隐在光影模糊处的身影,他放下号码牌的手……画面在混乱的思绪中反复闪回。
是新的陷阱?
是沈家内部某种我无法理解的试探?
抑或……真的是一个纯粹的意外?
无数种可能像毒藤般缠绕上来,带来更深的寒意和警惕。
无论答案是什么,都绝不可能是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