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煤油灯在穿堂风里摇曳不定,昏黄的光晕将鞋匠老郑佝偻的身影拉扯得忽长忽短,投射在身后斑驳的土坯墙上,像一幅晃动不安的皮影戏。
时近八点,老郑准备收摊了。
他佝偻着背,弯腰收拾着沾满油污的手摇补鞋机,打算推回身后低矮的鞋匠铺。
就在这时,背后响起了踩着碎石路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老郑回头,看见一个瘦高的身影走近灯光下。
来人留着半光头,穿一件洗得发白衣裳,胡茬凌乱,眼里布满血丝,透着深深的疲惫。
正是楚天鸿。
他己在鞋匠铺周围的碎石滩和芦苇后,观察了五六分钟,才现身走近。
观察与判断,是西年牢狱生涯刻进他骨子里的习惯。
老郑有些意外,闷声问:“补鞋?
天黑了,明天来吧...嗯,我姐夫讲,你这手艺地道,价钱还公道。”
楚天鸿脸上带笑,顺手撩起粗布门帘往铺子里扫了一眼。
同时摸出皱巴巴的红菊烟,弹出一支递过去:“家里攒了几双破鞋,今天来不及了,明天一块拎来修。”
他说着家常,目光却鹰隼般锁着老郑的脸。
捕捉到对方眼底一闪而过的热络时,话锋陡然一转:“叔,这大冷天,天天干到这么晚?
真够拼的。”
老郑叹气:“莫得法...婆娘病了,药罐子不能停;儿子不成器,喝猫尿就打老婆;小孙子要上学,哪哪都要钱,负担重啊...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楚天鸿一脸真诚同情,又从裤兜摸出一张折好的五毛钱纸币(印着纺织女工),硬塞进老郑粗糙的手里:“上周三,我姐夫来补鞋,差你五毛。
他让我捎来还上。”
老郑一愣:“你姐夫?
差我五毛钱?”
“哈哈,叔贵人多忘事?
就一双翻毛皮鞋,鞋头开胶了...”楚天鸿笑着提醒,眼神锐利如针。
“啥时候的事?”
老郑追问。
楚天鸿紧盯着他:“上周三,12月6号,晚上八点。”
“不可能!”
老郑断然摇头。
“生意好,忙忘了?”
楚天鸿笑意未减,眼神更沉。
“不是忘!
是绝对不可能!”
老郑异常笃定,“12月6号,晚上7点15我就收摊关门了!”
楚天鸿眼神瞬间如刀锋:“7点15?
叔记性蛮好!”
“咳...世道不太平,”老郑本能压低声音,“那天晚上出了点邪乎事,我刚收摊没多久,在后头茅坑拉屎,就..就看见几个道上混的,在河边..”话一出口,老郑猛地噤声,脸色煞白。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
楚天鸿的右手如鹰爪般骤然探出,铁钳似的死死扣住老郑枯瘦的手腕!
他整个人气势陡变,前一秒还带着点市井气的温和荡然无存,瞬间化作一尊择人而噬的凶神,双目赤红,死死盯着老郑,厉声喝问:“几个混子在河边干什么?
你看见了什么?!
讲!”
老郑浑身一抖,惊慌道:“你...你到底是哪个?
问这做么子?”
楚天鸿目光凌厉:“回答我!
是不是几个流子揪着个女人,把她丢进了涟水河?!”
“什..什么女人?
流子?
我不晓得..”老郑声音发颤,眼神躲闪。
楚天鸿眼中凶光爆射!
扣腕的右手纹丝不动,左手闪电般抽出锈迹斑斑却刃口雪亮的匕首!
冰冷的刀尖隔着粗布棉袄抵住老郑小腹:“他们把那女人投河沉尸!
事后还找过你!
你怕报复,是不是?!”
老郑瞳孔骤缩,震惊后是巨大恐惧:“你..你怎么晓得?
不...跟我莫得关系啊....”楚天鸿目光扫过老郑裤兜露出的半截烟盒,又扫向铺内抽屉,声音冰冷:“你抽白沙?
抽屉里还躺着一条没开封的白沙!
这烟一条二十块!
你一个补鞋匠抽得起?!”
他语速陡然加快,如同密集的鼓点,句句砸在老郑心上:“我转了一圈!
从茅坑边到左边青石板桥墩下,捡了几十个烟***!
基本都是两毛一包的红菊!
只有零星几个白沙烟头!”
“这些烟***,个个都咬得稀烂,抽得只剩过滤嘴!
一个人抽烟的习惯,几十年都难改!”
“桥墩下,石墩子被人坐得溜光水滑,旁边一堆红菊烟头!
你铺子里有钓竿,有破渔网,你常在那儿钓鱼!
桥墩下的烟头,全是你抽的!”
“告诉我!
一个抽红菊都恨不得抽到***烫手的人,怎么突然抽上了白沙?
你负担那么重,儿子赌钱婆娘吃药,你哪来的闲钱抽这高档烟?!”
楚天鸿微微扭头,目光钉在墙上挂着的两个崭新的玩具上——一个带发条的铁皮青蛙,一支能射出小红点的塑料激光枪:“还有这俩新玩具!
供销社卖二三十块!
你补一双鞋挣几毛?!”
“只有一个可能!
烟是送的!
玩具是送的!
只为威逼利诱堵你的嘴!”
他猛地凑近,鼻尖几乎贴上老郑惊恐的脸,眼中是疯狂绝望的火焰,声音嘶哑如刀:“你问我身份?!
那被沉河的女人是我老婆!
我刚从牢里放出来!
劳改犯,狗都嫌!
老婆没了!
崽也没留下!”
“杀她的黑社会能威胁你?!
那你猜——我这个家破人亡的劳改犯,敢不敢一刀捅死你?!!”
他话语如狂风暴雨,逻辑清晰,证据确凿,亡命徒的疯狂气势将老郑彻底逼入死角!
老郑脑子嗡嗡响,嘴唇哆嗦,一个字也吐不出。
从观察、冒充顾客、散烟拉关系、编借口套时间,到亮身份亮凶器震慑!
楚天鸿每一步都精准狠辣!
老郑像被抽了骨头,整个人瘫软下来,倚着土墙,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半晌,才如同泄了气的皮球,带着哭腔说:“12月6号..那晚....有..西五个..道上混的...拖着个女人...兄弟...莫捅我...我讲....”楚天鸿声音冷如河底石:“讲清楚!
几个人?
长什么样?
一字不漏!”
“西..西个!”
老郑竹筒倒豆子,“我在茅坑...听见河边扑腾水响...有骂人声...听见有人喊东哥...黑灯瞎火看不清脸...哦!
第二天!
有三个人找我...塞给我一条白沙...还有两包散的...散的我抽了..整的想卖钱...你猜得对..他们还塞给我两个玩具..说是给我小孙子的...其实就是吓唬我...里头有个人...我印象深得很...这人嘴巴特别大...笑起来咧到耳朵根了...其他人管他叫大嘴...小兄弟...你冷静点...我都五十多了...黄土埋半截的人了...婆娘有阑尾炎...儿子是个讨债鬼...我负担重..我惹不起啊...”楚天鸿的眼神依旧冷漠如冰,对老郑的哀求和家事充耳不闻。
他的右手死死扣着老郑的手腕,另一只手持匕首牢牢抵住其腹部,半拖半拽地将惊恐万状的老郑拖进昏暗逼仄的鞋匠铺里。
在散发着皮革和机油混合气味的铺子里,楚天鸿粗暴地翻箱倒柜。
最终,从底层抽屉摸出一本深蓝塑料皮、印烫金国徽的户口簿。
将户口簿在老郑眼前晃了晃,楚天鸿的声音毫无波澜,却带着令人骨髓发寒的威胁:“你我无冤无仇,我犯不上搞你。
今晚的事,我烂肚里,你也当没发生。
但你记住——敢报警或耍半点鬼名堂...”他目光扫过户口簿上老郑儿子、儿媳、孙子的名字,声音更低沉瘆人:“...自己掂量后果!”
说完,不再看面如死灰瘫软在地的老郑,扔回户口簿,收起匕首,撩帘转身,身影迅速消失在夜色与寒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