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光强烈，蝉鸣喧嚣，浓密的榕树半掩着数年未见的陈旧居民楼。
老房子灰白色的墙斑驳泛黄，自砖块破裂的墙根处攀了满墙碧绿的爬山虎。
各楼层的阳台上摆着粗重陶泥花盆的盆栽，晒着五颜六色的衣物被子。
楼顶加装了太阳能热水器，此刻被炙烤得滚烫的金属管体反射出刺眼的阳光。
宿棠抬手挡了挡太阳，拖着行李箱走向居民楼。记忆里，她小学毕业后就没回过老家。
初高中的寒暑假，父母总以“关键阶段，学业繁忙”为由，
将她留在城里的家中老老实实写作业上补习班。她也乐得其所，家里有空调有网络，
自然比那年头久远的小县城舒坦不少。不过，高三繁忙乏味之时，
宿棠倒时常怀念起这承载着儿时记忆的地方。于是顺理成章地，趁着暑假漫长，
她回到了这里。她瞧见单元楼门口的密码锁，
腾出一只手摸出兜里的手机开始翻聊天记录里父母发过的那串数字。
手机屏幕在阳光直射下看得模模糊糊，宿棠往后仰了仰身子企图找个合适的角度，
忽然发觉后边来人了，便忙拽着箱子侧移几步，
稍一转回头就看见那如白杨般新鲜挺拔的少男。他看起来跟她年纪相仿，唇色红润，
凌乱的黑发稍长，随意扎了个小辫，单手捏着可乐罐，另一只手输了密码拉开沉重的钢制门。
宿棠目光在他冷白修长的手指上停留片刻，有些恍神，
忽然发觉刚才盯着人家看是有些冒昧了，便扯着嘴角露出一个应付人的惯用笑容，
也算打个招呼，看上去很是和善。刚准备跟进去，却未料到眼前那人根本没有要动的意思，
若不是她反应过来就该直接撞上了。他握着门把垂眸盯着她，挑眉道：“你是住户？
”哪来这么多规矩。不过还是客客气气地答了声是。“我怎么没见过你？
”“...有几年没回来了。”她腹诽着这人莫名其妙，
这种老城区在长假里多出生面孔本就是很寻常的事。“哪家的？”忍不了了，
这人语气毫不客气，跟审犯人似的。宿棠深吸了口气，按捺住那股莫名的烦躁，
语速极快：“你要是怕我是从哪来的贼可以自己先进去把门关上，
我刚才只是还没找到密码马上就自己来开门。”那人闻言却凑近了些：“哎，
我只是出于正常的防备心，问两句怎么还急眼呢。”距离一近，
他看到她微微汗湿的碎发贴在脸颊上，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皂角味。宿棠后撤一步，
蹙着眉，打量他的眼神更加古怪：“谁急眼？你到底走不走...”话音刚落，
身后响起妇人含笑的声音：“阿棠，还没进去呢？”她下意识回头看过去，唤了句妈。
此刻旁边的人已默默将这二字在舌尖绕了几圈，随即冲着妇人粲然一笑：“阿姨好。”“呀，
你是...”妇人顿了顿，还没来得及细细端详一番，就见他瞬间转回身去，
低头对宿棠淡淡开口：“走吧，感谢的话回头再说也不迟。”二三人踏过台阶，
呼吸声和脚步声回荡在潮湿狭窄的楼梯间。宿棠正顾着探究自己那莫名的感受究竟从何而来，
身旁的人将手里空了的易拉罐抛了一抛，把手里拎的行李箱塞回给她：“欸，
我有东西忘买了，失陪。”说着一下就溜没了影。她连忙对着妇人低声问：“妈，
你是不是认识他？”妇人无奈一笑：“不就是贺家那小子吗，还真是长开了不少。
你们小时候经常一起玩的，你不记得了？”“贺...”宿棠思忖着轻轻念了一遍，
久远的记忆突然在脑海中飞速闪过。她心念一动：“是他？还真长高了？”回想起来，
两人当时的关系说不上多和睦，动不动就掐架，但是是熟悉的。
他们常常一帮人一块到小卖部买五角钱一根的老冰棍，闹腾着去爬树翻墙捉蛐蛐儿，
再被各自家长抓回去训斥一通，之后依旧你行我素，贺回舟就是个不能更典型的例子。
夏夜闷热得好像没有尽头，好在墨色的天空总缀有清凌凌的星，有蝉鸣，
温热的风能将他们的笑闹声传播得很远，就也不是那么难捱了。她还记得，
在一个天色渐沉的有些闷热的黄昏，贺回舟靠着墙根坐着。
往日神采飞扬的小人此刻蔫蔫地抓着根树枝划拉地上的蚂蚁，察觉到她走近，
把那树枝往面前一横，瘪嘴道：“你别过来。”小姑娘毫不在意地席地而坐，
声音清嫩：“谁给你下降头了？”“你说话还是这么神神叨叨的...我才没事，你回去。
”他神色恹恹道。“你要是真没事才不会就这么让我走呢，
不过你要是想一个人呆着就呆着吧，我要回家吃饭了。”她站起身拍拍衣角。“喂等一下！
我也去。”他一下子跟着站起身上前两步拉住她衣角，莹亮的眼睛里有些委屈，
鼻子皱起：“我奶奶说要打死我，我回不了家了。”风暖融融地吹拂起小宿棠的发丝，
暮色在她圆圆的脸颊肉上镀了层金。她任由他牵着自己，脚上继续慢慢走着，
微微侧头看见他碎发被风吹得东倒西歪，露出的白皙的小脸略脏：“噢，
你养在床底下的小猫被发现了？”“没呢，对了，你之前说好的要来我家看小猫，
什么时候来？”“那是你拿你妈妈的口红乱涂鸦的画作被找到了？
还是把你爸啤酒罐里的酒换成自来水时被抓包了？啊呀，
你不会是拿弹弓打石子打碎了自己家窗户吧？”蟋蟀声此起彼伏。他抓抓头发，
气冲冲地东张西望：“哎，你故意的吧，果然还是很讨人厌。”掌心因为汗湿有些打滑，
干脆就抓住她的手。兴许小孩子的烦恼一向称不上铭心刻骨。
他到她家吃了一大碗她妈妈做的炖排骨，也就又高兴起来了，
还不忘隔空戳她的脑袋：“我再多吃点，长得比阿棠你高一大截，你就别想还能打得过我。
”小姑娘咬着筷子：“你别吃成个矮胖子就不错哩。”“你瞧不起谁呢。
”小男孩眼底一片愤愤。“冰杨梅吃不吃？我外婆昨天刚送来的，可甜了。
”宿棠若无其事地跳下椅子，哒哒哒跑到冰箱前。
......三灼热的暑气将窗外的榕树叶都化成一大团跳跃的浓绿。
宿棠整个人也融成一滩水，穿着宽松T恤和短裤仰面躺在竹凉席上。她妈妈在厨房里做饭，
锅碗瓢盆碰撞的脆响不绝于耳，忽然喊了一声：“阿棠，帮妈去买瓶酱油来。”“哎，
知道了...”她慢吞吞地爬起来，随便绑了个马尾，把手机往口袋里一揣就出了门。
小卖部就在这幢楼附近。宿棠飞速跑过被阳光炙烤的区域钻进那家小小的铺子。
挑好了东西走到收银台前，自然地掏出手机准备付款，
老板却一指那用油性记号笔反复加粗的“只收现金”四个大字的纸板。她沉默几秒，
干脆地将手里的东西往台面上一放：“不好意思，我现在回家拿。”“咦，
这不是邻居丫头么，终于舍得出门了？
”好巧不巧一个贺回舟抬手掀开塑料门帘大踏步走了进来。
宿棠看他一眼：“来帮我妈买个酱油。”他扫过台子上那些乱七八糟的零食，
了然于胸地点点头：“长见识了，原来这些也是酱油。”她懒得跟他掰扯：“你带现金了吗？
”“我不带现金能来这儿？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不谙世事啊大小姐。
”还没来得及借此机会大做文章，对上她面无表情的脸，他的话一下子哽在喉头，
刚下意识要掏钱又猛地停住手。“...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我们还没熟到可以共用财产的地步吧？”“是没有，我只是想暂时问你借点，自然会还的，
而且也没到非要不可的程度。”宿棠干咳两声正色道，
语气却显出几分与面前人相识已久的熟稔来。他反倒咧嘴一笑，边自然地付了钱，
边又自顾自说了起来：“唉，也不是不行。那作为我仗义相助的回报，
你是不是应该请我去你家做个客什么的？正好最近闲着发慌...”“今天就成。”她眯眼，
开口截断他不见底的话头，
得到他一连串的顿住瞪大眼睛抬头看向低矮的天花板清嗓子而后继续笑起来的回应。
四宿棠拎着满满当当的袋子打开家门时，妇人正端出一锅寡淡无色的炖肉来。
“又跑哪玩儿去了？想留你妈一个人吃没味道的饭呢？”她弯弯眼讪笑道：“出了点小意外，
好在解决了。妈你能不能把肉回锅再烧一下？”说着从袋子里摸出瓶酱油递过去，
又顺手把一包糖塞进兜里。妇人这才注意到宿棠背后优哉游哉的身影，
忙开口道：“哎呀小贺啊，快进来快进来。吃了饭再回家去奥。”“好嘞。”他爽快应了，
然后被她指挥着去洗了手，跟着坐在餐桌前。新出锅的家常菜散发着浓郁的香味，
令人食指大动。贺回舟大肆夸赞着吸入，察觉到宿棠悄悄打量的目光，从碗中抬起头来。
“和以前的比起来有没有什么变化？”她随口问道。“我还是第一次吃这样的，
确实很...”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又霎时陷入沉寂。贺回舟指尖紧了紧，
忙往嘴里塞了一块肉，含糊不清道：“以前...啊哈哈，那肯定是比以前更好吃了嘛。
”“你...”宿棠差点把手里筷子折断，将他看了又看，“先前忘记问了，
你之前养在床底下的那只小猫后面怎么样了？”他发丝半掩下的眸色深深浅浅，
终了长叹一口气：“行了行了，我跟你说。”高考完的暑假，
贺回舟跟室友自驾游时遭遇了车祸。其他几个伤了胳膊和腿的正苍白着脸哀嚎，
结果看到那个满脸是血已经昏迷的人，登时吓得连滚带爬一起送到了医院。
好在他还吊着口气，昏睡一整日终于恢复意识，眼睛还没完全睁开，
张嘴就把那飙车的室友骂了个狗血淋头。众人看他依旧这么精神也就放下心来，
看到他偶尔怅然若失的神情，
也只当他是捡回一条命后领悟到了生命的可贵参透了人生的意义。但没过几天，
他靠在床沿忽然对朋友说：“我好像忘记了很多人和事。”“啊？什么人和事？你咋知道的？
”“还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我看到窗外的梧桐树，总觉得很眼熟，
但又说不出到底哪里还有这样的树。看见病房里的东西，我能说出写出它们的名字，
但是我甚至不知道我是如何会表达与书写的。我试着回溯记忆，
发现...上初中前的记忆基本是一片空白。”他猛地一闭眼，
似乎对此感到极度的不安与焦虑。“嗨，这有什么的，都多久前了。
大不了你找你妈大致了解一下，不碍事儿。”这样吗。贺回舟垂眸。
他上初中前被奶奶带在身边，他亲妈亲爸对他的童年知之甚少，而他奶奶近些年也去世了。
看来有些记忆注定要被岁月掩埋，可为什么他会如此不甘心。
五他边戳着碗里剩的米粒边说完了起因经过，还没完全回过神，眼前掠过一抹彩色，
一颗亮晶晶的水果糖被抛了过来。“那你怎么不直接告诉我？玩角色扮演玩上瘾了？
”宿棠睨他一眼。“欸，什么话，同一个人的事怎么能叫扮演呢。
.还有什么比'打小相识的幼时玩伴'这个能让我更名正言顺地跟某个人产生交集的身份么？
”他剥开玻璃糖纸把糖塞到嘴里，甜味荡漾开来，他满脸无辜。“更何况，
我还不算把你忘了个干净，灰毛丫头。”他这一通话顺嘴淌，说得理直气壮。
她还来不及思考前面那段话暧昧不清的含义，
注意力又移到后一句上来：“你不是初中前的记忆全没了吗？我没记错的话，
小学毕业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你。”“....你没记错。我错了成不成。
”他有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幽怨地看她一眼。
“作为一个失忆症患者没能第一眼认出故人还真是抱歉啊，我当时只觉得你这头灰毛挺潮的。
”“你经常回来么？”她面不改色换了个话题。“嗯，对啊，
好多看看这里的建筑花木还有邻居。其他那俩都见到了，偏偏就剩个你给我摆谱不肯回来。
”他开玩笑似的说。宿棠眨眨眼，乌泱泱的眼珠望着他：“他们都知道你失忆的事了？
”“不是吧，你这就知道我指的那俩是谁了？
你刚回来见到我时可没多少认出我的意思...”“那不是因为是你说出来的么，
还能是哪两个。哎你打什么岔，他们到底知不知道？”“不清楚。可能是我演得太真了，
也可能...”“他们懒得理你？”她想也不想地补充道。“还不止，
现在回想起来有种要看我热闹的意思。”他单手托着脸，“可不是指当时看我努力表演啊，
像是在憋着等个大的呢。不过还真让他们给猜中了，有点不爽。”宿棠避开他视线，
默默起身：“你不会以为自顾自说了这么多我就会放在心上吧，我才懒得管。
”一直坐在一旁兴致勃勃吃瓜的妇人突然干咳了两声，
伸手拍拍她肩：“过几个小时该出月亮了，外边舒服得很，你们到时候也出去吹吹风吧。
特别是阿棠你别整天家里蹲着，多跟朋友到外边走走，
暑假都过多久了也没见你出几次门...”她顿时眉头一蹙，
一副牙疼的样子：“哎哎哎...你行行好别念了我现在就走。”拔腿就往外走，
身后随之响起的脚步声被拦停下来，
接着妇人的说话声窸窸窣窣地压低响起：“我们家阿棠喜欢那种温文尔雅会照顾人的，
小贺你虽然也不错还是差点火候，还得加油学学哈。”她瞳孔地震唰地一下回头，
声音都颤了一颤：“？不是，妈，他没那个意思。”“啊，知道了阿姨。
”他仿佛没听到她的话，从善如流地微笑回答。“哎！好好好，去吧孩子。
”妇人眼睛都笑得眯了起来。他将头转回去的时候，
只看见她的背影一晃就闪进了旁的楼梯间里。
六贺回舟一路跑到楼外张望着却没见到宿棠，阳光依旧刺眼，
他抬手抹了一把微微发烫的脸颊，忽然顿了顿，下意识回头望去。
穿着干净白色短袖的灰发少女正倚在楼门旁，心不在焉地踢着地上的石子。他立在阳光下，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她慌乱一瞬，告诉自己这时候应该忽略他马上离开这里，
或者佯装无事一笔带过。胸腔里沸乱如麻，挪不动腿，
也无论如何都做不到那样毫无痕迹的表演。片刻后，
却好像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你什么意思。”“当时能想到的能打断令母施法的最优解。
”贺回舟将手一摊，走近了几步。“行。”她说完就不作声了。“你真喜欢那种类型？
”宿棠往旁一瞟：“别信谣，我可没表态。”想了想又补充说，
“前阵子...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在躲我是不是？““哎，
有时候真挺希望你能别那么快想明白的。这都没给我留多少发挥的空间。
”“就因为你当时发现，我妈认识你？”“嗯。”他轻哼一声，“怎么了，只准你逃避现实？
我也需要点时间整理一下心情的嘛。”那点心思这一刻仿佛被看穿，
她飞速回答：“谁逃避现实了？”“那你跑什么？”他又挪了下步子。
眼看事情要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宿棠皱起眉，闷热黏腻的空气尽数堵在了口鼻，
让她有些呼吸不畅：“你别过来。”他顺从地停住步伐，不知是不是错觉，
她竟然从他脸上捕捉到一丝转瞬即逝的委屈。阳光倾泻在年轻人线条流畅的脸颊与鼻梁间，
亮得引人注目。宿棠忽然恍惚了一瞬，她觉得这句话有些耳熟。
就像在多年前的这样的夏天里，曾从面前的人口中说出过。时间的风呼啸而过，
只吹散了从前。小城的夏一如往昔闷热得令人无法忍受，
那些无可挽回的夏日却只能留给她孑然回忆。“你不知道我失忆的时候还愿意跟我接触来着，
现在知道了就开始躲我？就算我是对什么…嘶，童年情谊没有深刻印象了，
这段时间的我总没变过吧？”他说。“你就当我这人比较奇怪吧。”她抿唇，
“反正我也不太明白，不记得以前的事就不记得好了，这也不影响以后的生活，
你为什么还这么执着？”她不愿承认的是，她希望他找回过去，也希望他想找回过去。
但从他的角度来说，这是无关紧要的，而要求他这么做，当然是荒唐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