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拢了拢大衣,小声嘀咕了一句。
她伸手推开了面前那扇厚重又澄净的玻璃门,不像她店里的那扇门,总是显得灰扑扑地,这门把手上还挂着一枚精致的猫咪外形的陶瓷风铃。
随着她推门的动作,风铃发出悦耳一声响,在这个寒冷的冬天显得格外轻盈灵动。
老吴闻声抬头望了过来,他正坐在收银台后面,见她进来,含笑打了个招呼。
木槿这人吧,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缺点没几个,优点倒是一大堆,其中首当其冲的便是热情,有往有来。
老吴跟她打招呼了,她自然也得问候一句不是?
“老吴,你鸡儿冷不冷?”
“......”
问出口,木槿还没觉得有啥,瞧见老吴那张白皙的老脸一红,她才恍然大悟。
哦,一不小心嘴快说话又秃噜瓢了。
不过老吴这人也真是,都三十的老男人了,还这么容易害羞,跟个小娘们一样。
不就是只小鸟雀嘛,这年代谁见得还少了?
木槿清了清嗓子掩饰尴尬,倒不是为了掩饰她自己的尴尬,而是为了替老吴掩饰尴尬。
清完,她淡定自若的改口道:“老吴,你觉得冷不冷?”
老吴故作淡定的摇了摇头,脸上红晕是褪了,但耳朵根还是跟快烧起来一般红。
“不冷。”
见他兀自害羞,木槿心里一动,暗觉有趣,便故意凑上去,压低了声音,一脸坏笑道:“哪儿不冷?还是哪儿哪儿都不冷?”
哦豁,老吴一张脸直接红透半边天,蓦地低下头去,半天讲不出一句话来。
见状,木槿哈哈哈大笑起来,留下句:“借你后厨烤烤火啊!”便心满意足地扬长而去。
她是真喜欢调戏老吴。
老吴的后厨原本挺热闹的,有一位师傅两位学徒,可随着后来的生意越来越清冷,就像今年冬天这鬼天气一般,后厨的人便渐渐被裁剪到只剩下位一知半解的学徒了。
那学徒名叫何辉,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将将满18岁,因学习成绩不好高中毕业后便被父母赶出来上班了。
木槿比老吴还要珍惜这个唯一不嫌弃工资低的人才,因此取绰号为“何毛”,倒没啥特别的理由,就是她喜欢。
觉得这名叫着比何辉亲切的多。
对于她喜欢的人,她都会大咧咧地给对方贴上个属于她的标签,也就是取外号。
老吴自然也不叫老吴,老吴本名还挺好听,叫吴青阳,人其实长的也不老,虽说三十了,但一张***的娃娃脸再加上副斯文的黑框眼镜,任谁看都以为他还只是个高中生。
偏木槿嘴欠,跟老吴稍稍混熟后,其实也不过才见三四面,便自来熟的不知从哪天起唤人家“老吴”
了。
那个时候,天头正当热,木槿与何璐的蛋糕店还在筹备当中,她们预算不够,店址选在拐角处的一个巷子里,与临街而开的“酵时光”,也就是老吴的那家面包店,算不上远,走两步拐个弯再走两步就到了。
不过百把米的距离,房租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上。
但木槿一点也没因为店址偏僻而沮丧,反而天天像打了鸡血一般给何璐洗脑。
彼时的她,一边指挥陈玮搬东西,一边拍着胸脯跟何璐保证,“相信我,只要肯努力,就没有干不倒的店!”
“.......”
陈玮气喘吁吁翻个白眼,说:“你闭嘴吧,再保证下去,璐璐就要撤资了。”
木槿嚎叫一声,扑了过去,抱住何璐撒娇道:“我就一时嘴快,璐璐铁定不会抛弃我的!”
何璐任她抱着,脸上露出即无奈又好笑的模样来,温和道:“你这嘴啊...我答应跟你回来开店,咱们就好好干,能以此为生最好,若不能,咱们...”
木槿见何璐怅然,将话抢了过来,雄赳赳气昂昂道:“咱们就站街揽客去!以咱俩的姿色,还怕养不活一个店嘛!”
“.......”
陈玮忍不住又翻了个白眼,上下打量她们几眼,不屑道:“你俩啥姿色?要胸没胸要***没***...”
木槿还没动手呢,何璐先照他后背狠狠拍了一掌,低骂了句“猥琐”。
“就是,你个陈猥琐!还敢对我俩评头论足,你就是给钱,还得看我们愿不愿意呢!”木槿横眉叉腰道。
陈玮赔笑哄好何璐后,瞟了眼木槿,继续跟她打嘴仗,“璐璐嘛,还好说点,好歹是个甜妹长相,你啊,往那一站,人家就被你一张冰霜似的冷脸给吓走了,哪还有兴趣。”
木槿不以为意,冷嗤一声,不屑道:“那是他本来就不举,怪我咯?”
陈玮张嘴还欲再怼回去,被远处飞来的一块抹布砸个正着。
何璐又拧干一块抹布递给木槿,无奈道:“赶紧干活吧,别跟他贫了。”
陈玮接住脸上那块抹布,哀嚎道:“璐璐,你偏心!为啥不砸她,要砸我!”
何璐一阵恶寒,懒得理他,走开了。
木槿踢了他一脚,嫌恶道:“你一个男的说话能不能不要这么恶心吧唧的啊?干活!”
陈玮是何璐的高中同学,木槿是何璐的初中密友。
木槿与陈玮本不相识,若不是因为开了这家蛋糕店,怕不是此生都打不上交道。
那个时候,他辞职闲赋在家已有月余了,得知何璐要回宜阳开个蛋糕店,忙跑来像个小跟班一样跟在她俩身后帮忙。
几日接触下来后,木槿与他打成一片,三人还建了个友谊的小群,每日一睁眼便在里头斗嘴,不亦乐乎。
“陈猥琐”这个外号,也不记得是木槿先叫出来的,还是何璐。
只记得那日,他们仨整理完工具席地围坐休憩时,木槿边吃糖补充体力边问:“陈玮,你打算啥时候找工作去啊?要不要考虑入个股,跟我们一起干得了!我保证发家致富指日可待。”
夏天的太阳真是毒辣啊,不论是打开门还是关上门,都隔离不掉那灼热刺眼的阳光与焦人的温度。
店里虽然装了空调,但都不舍得开,毕竟商业用电电费不便宜,前期能省则省吧。
陈玮拧开蒙了一层水汽的矿泉水瓶盖子,猛灌一大口。喝地太急,嘴角毫无征兆沁出一溜水,顺着下颚消失在脖颈深处。
他拿手背抹了下嘴角。
本是极为潇洒的一个动作,但偏偏他还要伸出舌尖舔那么一下......
当真是油腻极了!
木槿极为嫌恶地“咦”了一声,何璐也没眼看,微微蹙眉撇过了头。
陈玮还未搭话呢,木槿就啧啧两声,摇头替他拒绝了,“算了,你还是别掺和进来了。要客人进来买东西看见我们店里有个这么猥琐一男的,关门大吉倒是指日可待。”
陈玮举起手里水瓶就要去砸木槿,被何璐拦了下来。
她狠狠瞪了他一眼,说:“你没轻没重的,要把木槿打疼了,店里的产品你来做!”
陈玮瘪了瘪嘴,像老鼠见到毛猫一样,瞬间没了气焰,焉焉儿道:“不敢不敢,谁敢欺负言大厨师。一会我还是老老实实回去码字吧。”
何璐看了他一眼,说:“不行,把卫生做完了才能回去。就算你现在回去了,也码不出几个字,还不如在这儿做体力劳动呢!”
“就是!”木槿耀武扬威晃了晃身子,很是快活得意,脸上是藏也藏不住的笑意,一双清冷的眼睛此时亮闪闪的,像折射在玻璃上的星星点点。
她见陈玮嘴角边又沁出一溜水痕,从荷包里掏出包纸,抽出其中一张递给他,然后打趣道:“猥琐,就你每个月靠码字那几百块的收入,还不如去我二姑家的烧烤摊穿串去呢!好歹有个小两千不是。”
陈玮擦了擦嘴,暼了她一眼,说:“你懂啥?我这叫追梦!终有一日我会成为百万大神。”
木槿憋着笑,连连点头说:“行行行,到那时,可别忘了我跟璐璐啊,记得包养我俩。”
何璐咬着瓶口小声嘀咕了一句,“我不要包养,我就要钱。”
好话谁不爱听啊,陈玮哈哈哈大笑了起来,说:“你俩等好嘞!”
可木槿一点也不能理解他心里头那点盼头,这难度不无异于登天嘛!简直比她俩将店子做成百年老店还要难!
她看过陈玮写的手稿,虽然男频小说她看地比较少,但说实话仅她看过的那几章来说,内容真是一点吸引力没有啊...
无数次,她都想劝劝他,让他别挣扎了,放弃算了。
时间就是金钱,就算不是金钱,但也不是废铜烂铁一坨啊!何至于白白浪费掉这大把的好时光,是剧不好刷,还是游戏不好打......非要去做那吃力不讨好的事!
可何璐每每都要拦着她,说,木槿你别管他,痴人说梦,总是开心的。人活这一辈子,不就图个开心吗?他不会一直这样糊涂下去的。就像我,就像你。
别的话木槿不一定能认同,但她自个这一辈子,一时兴起做地许多事,就是图地“开心”二字。
一辈子,这么短暂,不用开心去填满,那该用什么呢?
木槿想不到,此后虽时常嘴贱打趣调侃一二,但再没了规劝陈玮的念头了。
就连她俩自己开这个店,两人父母都不大看好,但她俩也都坚持做了。
好像的确没什么理由,去劝别人活地清醒点。
木槿猛地站起来,身子趔趄了下,眼前一阵发晕发黑。
何璐赶紧扶过她,神色焦急:“要不要再吃快糖?”
木槿驻足了好会,才缓慢睁开眼,摆摆手又露出那副龇咧咧的笑容,“没事,就是起快了!”
她踢了脚站一旁手足无措的陈玮,朝地上的抹布努努嘴,说:“别呆愣着了,陈大作家!赶紧做卫生,做完散会!”
陈玮二话不说捡起抹布,塞了一块塞木槿手里,说:“就你这身子骨,还开店,也不知咋想的。”
木槿接过抹布头也不回朝前走去,走到一张桌子面前,边擦边干劲十足地说:“质疑我专业水平不是?我要不开店,这一身好本领不就被埋没了!再说了,我就是容易低血糖,这能耽误啥?”
说到兴起,她转过头,盯着何璐的眼睛,继续说:“璐璐,你大声告诉这个有眼不识泰珠的臭小子,咱俩的梦想是啥!”
何璐没好气配合道:“将正宗法甜在宜阳发扬光大。”
木槿举起抹布,鼓舞士气跟着朗声高喊道:“发扬光大!发扬光大!”
“.......”
陈玮与何璐低下头默默干活,就当不认识这个像邪教分子一样***四射的人......
没过多久后,木槿的爸爸去找先生看了个黄道吉日,她俩的小店子便在那条逼仄的小巷子里隆重开业了。
亲朋好友送来的开业礼花盆栽从店大门一路摆到了一米开外的地方,其中有一束写着开业大吉的献花是老吴送地。
巷子里好久没这么热闹过了,要不是因为禁烟花炮竹,木槿爸差点要整一溜挂的鞭炮去去这避阳背阴之地的冷清了。
周围的店家不是招牌蒙灰地洗脚店,就是墙体泛黄油亮的小炒早餐店,还有一家连个正儿八经的招牌都没得理发店,门口两盆幸福树,也长地稀稀拉拉的,要败不败,要盛不盛。
就像这小巷子一般。
店主家围拢一团,凑上来讨份喜气。
但背地里,却看着那气势浩大的开业仪式与一众排开地礼花啧啧咋舌,交头接耳说,看那两个小丫头家里也不像没钱的人,怎么不选个位置好点的地儿开呢?至少也得像前头那正街上的面包店,临街啊!
另一个人唉声叹气,那模样就好像已经预见到了这蛋糕店日后多舛的命运了。他说,是啊,一个蛋糕店,开这儿,不是死路一条嘛!
理发店那小伙子,木槿跟他打过几次交道,亲切唤他托里哥,也很是惋惜。说这两小妹妹啊,还是太年轻,信什么酒香不怕巷子深的鬼话......
这鬼话是木槿给她们自个找面子敷衍王托里的。
那天他拉着木槿问,她俩怎么想不开到这儿开蛋糕店来了?平时连个人影都没。一个鸟不拉屎的地儿,开个需要人流量大的店,这不找死嘛!
这话他也只敢跟木槿说,跟何璐打过一次交道后,就成了点头之交了。
说来好笑,木槿跟何璐两人,一人个子高挑长相偏清冷,一人个子小巧长相偏甜美。两人性格不仅差了十万八千里,偏偏还表里不一,名不副其不实的。
木槿逢人便咧嘴露出那两排白花花的牙齿笑颜满面,何璐则是垂眉敛目安安静静的。
木槿话多热情讨喜,很快就与周边的店主家混熟了,装修的时候,还承了他们不少情呢。
何璐寡言总是冷着一张脸,站在木槿身后总是一副生人勿扰的疏离清冷模样。
他们在背后不止一次编排过何璐的冷性子了,说她啊,真该跟言木槿那小姑娘换副相貌,真是白瞎了那张脸了。
木槿原名就叫言木槿,但她总是笑嘻嘻着跟人说,嗨,连名带姓的叫多见外,就叫我木槿吧!听着多亲热啊!
是以,她周边的人,没一个叫她言木槿的。
说回王拖里,木槿听他那么说,心想在外混就怕被人瞧不起。总不能说,嗨,这地儿虽然鸟不拉屎,但胜在房租便宜啊!也总不能说,她俩钱不够,开这店的钱还是死乞白赖东拼西凑出来的呢。
所以她眼睛笑成月牙儿状,露出两颗有稍稍冒尖的小虎牙,说,酒香不怕巷子深,百年老店不都藏在犄角旮旮处,我们就按百年老店的标准来地!
王托心里自然也知道她在吹牛给自己找面,但奈何木槿这丫头,不笑的时候看起来虽有些高冷女神范,可一旦笑起来,那真的叫人让打心眼里觉得可爱啊,就好像冬天的太阳照进了心田,融化了初雪,将明媚的春天迎来了。
尤其是那双眼睛,就像抽芽的枝头上一只百灵鸟,灵动极了!
王托里的心化了,自然将后面“是不是钱不够啊”此类的话尽数咽进了肚子里。
开业当天,因为是近邻的关系,老吴是头一个进店的人,手捧着一大束花,含笑递给了木槿,“祝开业大吉,言老板。”
木槿眨眨眼,笑着接过了那捧花,说:“可惜了,没早点认识你,不然你开业也送你一束花,贼大的那种!”
这家甜品店,老吴来过许多回了,装修时搬上搬下除了陈玮就属他出力最多了。
此时他站在前厅,眼睛细细逡巡在每一处。
“J”字型的复古风吧台,后面的墙上钉着一个棕色浅边木柜,里头放着各类咖啡豆以及木槿自己熬制的果酱,用来冲泡水果茶。柜子旁边一块黑板,上面画着简笔画,还写着各类饮品的价格。
顺着墙体打了一条蜿蜒的木格,上面摆放着装饰品以及书本,靠墙角的位置有一小小的日式花瓶,里头插着几支野花,但也别添一番风情。
吧台上方是一排美式复古灯。开业当天宜早不宜迟,门外天光甚微,灰青色的日头在这明黄暖灯的映照下,显得没那么清冷了,透出份温馨与涌动暗藏的期盼。
吧台对面是几张同色的木质座椅,每张桌子上具摆着一小小的烧陶花瓶,里头插着干枯的花。
木槿曾跟他说,只有干枯的花才能被永远的封存起来。
当他正诧异,她竟也有这样感伤的一面时,就见她立即又眨了眨那双总是狡黠灵动的眼,笑着说,这样才能省钱啊!不然天天换花,银子没赚几个,倒贴出去不少!
老吴望着眼前这处处透露着店主人心血,装潢温馨充满手工意味的小店,不禁笑了笑,慢慢将目光落回到木槿身上,说:“现在遇见也不算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