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甲掐进掌心的刺痛,让苏瑶猛地睁开眼。
雕花描金的紫檀木梁横在头顶,流苏帐幔垂落如瀑,空气中浮动着她闺中惯用的凝神香——这不是阴曹地府的腥冷,而是定国公府嫡长女的锦绣闺房。
她僵着脖颈转头,铜镜里映出张稚气未脱的脸。柳叶眉弯如新月,杏眼清澈得像山涧初融的雪水,只是此刻那汪清潭里翻涌着与年龄不符的惊涛骇浪。
"小姐,您醒了?"贴身侍女画春端着铜盆进来,见她坐起身,忙放下水盆迎上来,"吉时快到了,夫人让奴婢来催您梳妆呢。"
吉时?
苏瑶攥紧锦被的手指泛白,指尖的凉意顺着血脉爬遍全身。她记得这个场景,记得画春鬓角那枚新换的珍珠花钿——这是她十五岁及笄礼的清晨。
三日前,北境急报传来,父亲定国公率部追击蛮族时中伏,至今生死未卜。而今日这场及笄宴,名为庆贺,实为京中各方势力窥探定国公府虚实的鸿门宴。
前世的今天,她就是在这场宴会上,被庶妹苏婉设计落了水,病中昏沉时签下了将母亲留下的陪嫁商铺"转赠"给苏婉生母柳姨娘的文书。那是母亲用半世心血攒下的家底,也是后来家族蒙难时,唯一能周转的救命钱。
"小姐?"画春见她眼神发直,伸手想探她额头,"您可是哪里不舒服?"
苏瑶猛地回神,拨开她的手:"我没事。"声音带着初醒的沙哑,却藏着淬了冰的决绝,"去把那件石青色的素面杭绸裙取来,首饰就用母亲给的那支白玉簪。"
画春愣了愣:"可是小姐,及笄礼该穿正红色的......"
"我说穿石青。"苏瑶打断她,目光扫过镜中自己苍白的脸,"父亲下落不明,我怎能穿得那般招摇?"
画春这才反应过来,忙应声退下。铜镜里的少女缓缓抬手,抚上自己的脖颈。那里曾有一道狰狞的伤疤,是被苏婉亲手灌下毒酒时,挣扎着撞在桌角留下的。
烈火焚身般的剧痛仿佛还在骨髓里灼烧,她记得苏婉凑在她耳边,用甜腻如蜜糖的声音说:"姐姐,你的嫡女身份,你的荣华富贵,还有太子殿下的心,从来都该是我的。"
还有太子萧煜,那个她曾倾心相待的男人,在她家族覆灭后,只是冷漠地看着她被拖入天牢,语气平淡地说:"苏氏一门通敌叛国,留你到今日,已是看在往日情分。"
情分?
苏瑶扯了扯嘴角,镜中的自己笑得比哭还难看。满门忠烈的定国公府,最终落得通敌叛国的罪名,男丁斩首,女眷没入教坊司,皆拜这对狗男女所赐。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惊惶已被彻骨的寒意取代。重来一世,她不再是那个被父母护在羽翼下、不知人心险恶的傻姑娘。父亲的仇,家族的恨,她要一点一点,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及笄宴设在府中花园的水榭里。
青石板路两侧摆着一溜儿青瓷盆,里面养着晚开的秋菊,只是被往来穿梭的仆妇们带起的风拂得微微颤动,倒像是藏了满肚子的不安。
苏瑶刚走到月洞门,就见柳姨娘带着苏婉迎上来。柳姨娘穿一身藕荷色绣折枝玉兰花的褙子,鬓边斜插支赤金点翠步摇,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担忧:"瑶儿来了?身子好些了吗?方才婉儿还念叨着,怕你受了凉。"
苏婉站在她身侧,穿件石榴红撒花软缎裙,梳着双环髻,髻上簪着成对的珍珠海棠,瞧着比苏瑶这个正主还要明艳几分。她上前亲昵地想去挽苏瑶的胳膊,声音娇软:"姐姐,你可算来了,我等你好久了。"
苏瑶不动声色地侧身避开,目光落在她鬓边那朵珍珠海棠上。前世她就是被苏婉用这簪子划破了手心,滴在酒里的血引来了"不祥之兆"的流言,才让柳姨娘有借口说她命格冲撞,暂时替她掌家。
"妹妹今日倒是精神。"苏瑶淡淡开口,目光掠过她略显不安的眼神,"只是父亲还在北境,你我穿得这样鲜亮,怕是不妥。"
苏婉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下意识地摸了摸鬓边的簪子。柳姨娘忙打圆场:"瑶儿说的是,只是今日是你的及笄礼,总不能太素净......"
"母亲留下的规矩,父亲不在家,家中女眷需着素色。"苏瑶打断她,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柳姨娘是忘了,还是觉得母亲的规矩不必守了?"
柳姨娘脸色一白。她虽是姨娘,可在正牌夫人留下的规矩面前,终究名不正言不顺。旁边路过的几个老仆都停下脚步,目光若有似无地落在她身上。
"姐姐说的是,是我考虑不周。"苏婉先反应过来,忙摘下鬓边的珍珠海棠,塞给身后的丫鬟,"我这就去换身素净的衣裳。"
苏瑶看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冷意。前世她就是这样,总在人前装得温顺懂事,把所有的算计都藏在背后。
"瑶儿,柳姨娘不是那个意思......"柳姨娘还想辩解。
"时辰不早了,宾客该到了。"苏瑶没再理她,径直走向水榭。
水榭里已经坐了不少人。太子萧煜坐在主位左侧,一身月白锦袍,腰束玉带,正与旁边的吏部尚书说笑,侧脸俊朗,一如前世她记忆中的模样。只是此刻在苏瑶眼里,那温润的笑容下藏着的,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贪婪。
听到脚步声,萧煜转过头,目光落在苏瑶身上时,明显亮了亮。待看清她身上的石青色衣裙,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下,但很快又舒展开,起身笑道:"苏大小姐来了。"
周围的目光瞬间都聚了过来,有探究,有同情,也有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苏瑶敛衽行礼,声音不高不低:"见过太子殿下。"
"今日是你的好日子,怎么穿得这样素净?"萧煜走近几步,语气带着关切,"莫非是担心定国公?放心,定国公吉人天相,定会平安归来。"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了关心,又不动声色地提醒众人定国公府如今的困境。
苏瑶抬眸看他,四目相对的瞬间,她清晰地看到他眼底深处那抹算计。前世她就是被这虚假的温柔迷惑,以为他是真心待自己,直到家族覆灭才看清他的真面目。
"多谢殿下关心。"苏瑶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寒意,"父亲在外征战,女儿实无心思宴饮,穿得素净些,也算是替父亲祈福。"
萧煜被她这疏离的态度弄得一愣。往日里苏瑶见了他,眼神总是带着几分羞怯的欢喜,今日却像换了个人,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正说着,外面传来通报声:"镇远大将军府世子到——"
众人纷纷转头,只见顾逸尘一身玄色劲装,身姿挺拔如松,大步走了进来。他刚从北境回京述职,脸上还带着风霜之色,眉眼深邃,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意。
苏瑶的心猛地一跳。
顾逸尘。镇远大将军顾衍之子,前世唯一试图为定国公府求情的人。却因与父亲政见不合,被萧煜构陷通敌,最终战死沙场。
她记得最后一次见他,是在刑场外围。他一身囚服,枷锁沉重,却仍挺直着脊梁,遥遥看向天牢的方向。那时她被关在囚车里,满身污秽,不敢与他对视。直到他被斩首的那一刻,她才敢抬头,只看到漫天飞雪里,一抹猩红溅落在洁白的雪地上,像极了那年上元节,他偷偷塞给她的那支红梅。
"顾世子。"萧煜上前与他见礼,语气里带着几分刻意的热络,"刚回京就赶来参加苏大小姐的及笄宴,真是给面子。"
顾逸尘淡淡颔首,目光扫过水榭,在落到苏瑶身上时,停顿了一瞬。眼前的少女穿着素净的衣裙,站在喧闹的人群里,身影单薄,却莫名地透着一股倔强,像寒风中未凋的兰草。
他收回目光,转向萧煜:"定国公是国之柱石,本世子理应来看看。"
这话听似平常,却隐隐带着维护之意。萧煜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正想说些什么,却见苏婉换了身浅碧色衣裙,袅袅婷婷地走了过来。
"顾世子安好。"苏婉屈膝行礼,抬眸时眼波流转,恰到好处地露出几分羞涩,"方才听闻世子回京,婉儿还想着,该向世子请教些北境的趣事呢。"
顾逸尘不接她的话茬,只淡淡"嗯"了一声,便走到旁边的空位坐下,自斟自饮起来。
苏婉碰了个软钉子,脸上有些挂不住,却很快调整好表情,转向苏瑶笑道:"姐姐,吉时快到了,该请夫人为您加笄了。"
按照礼制,及笄礼应由母亲主持,可苏瑶的母亲早逝,按理说该由父亲的正妻,也就是她自己主持。但柳姨娘早已暗中打点,让掌管宗庙礼仪的太常寺卿夫人来主持,明摆着是想借此抬高自己的地位。
苏瑶看向水榭入口,柳姨娘正引着太常寺卿夫人往里走。那夫人穿着官服,神情倨傲,显然没把这个失了势的国公府嫡女放在眼里。
前世她就是这样,浑浑噩噩地受了礼,任人摆布。
但今天,不会了。
苏瑶忽然上前一步,挡在柳姨娘面前,屈膝行礼:"夫人远道而来,瑶儿有个不情之请。"
太常寺卿夫人停下脚步,挑眉道:"苏大小姐请讲。"
"家母早逝,按祖制,及笄礼应由族中长辈主持。"苏瑶抬眸,目光清亮,"昨日族中三祖母已从老家赶来,此刻正在后堂等候。按辈分,应由三祖母为瑶儿加笄才合规矩,还请夫人恕罪。"
柳姨娘脸色骤变:"瑶儿!你何时请了三祖母来?为何不早说?"
"三祖母昨夜才到,怕扰了姨娘休息,便没让人通报。"苏瑶语气平静,却字字清晰,"怎么,姨娘觉得不妥?"
三祖母是定国公府的老祖宗,辈分极高,连皇帝见了都要敬三分。柳姨娘就算再得宠,也不敢在三祖母面前放肆。
太常寺卿夫人脸色变了变,她收了柳姨娘的好处,本想借机打压苏瑶,却没想到冒出个三祖母来。她若执意主持,便是以下犯上,得罪了定国公府的老祖宗,得不偿失。
"原来是这样。"太常寺卿夫人很快权衡清楚利弊,挤出笑容,"既是定国公府的规矩,自然该依着。那老夫人心意,苏大小姐自便就是。"
柳姨娘眼睁睁看着煮熟的鸭子飞了,气得指尖发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苏瑶转身去后堂请三祖母。
苏瑶走到后堂门口,回头看了眼水榭里的众人。萧煜端着酒杯,眼神阴沉;苏婉站在他身边,脸色青白交加;而顾逸尘坐在角落,正望着她的方向,目光深邃难懂。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后堂的门。
三祖母端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捻着佛珠,见她进来,睁开眼,浑浊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精光:"都准备好了?"
"是,孙女请三祖母主持。"苏瑶屈膝跪下,额头抵着地面,"求三祖母护定国公府周全。"
三祖母放下佛珠,伸手扶起她,枯瘦的手指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好孩子,起来吧。你母亲临终前托我照看着你,我不会让定国公府毁在宵小之辈手里。"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苏瑶抬头,看着三祖母满头的银发,眼眶忽然一热。前世家族蒙难时,三祖母带着族人赶来京城,却被萧煜拦在城外,最终忧愤而死。
这一世,有三祖母在,至少能暂时稳住局面。
"走吧,让那些等着看笑话的人瞧瞧,定国公府的女儿,不是好欺负的。"三祖母拉起苏瑶的手,一步步走向水榭。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苏瑶握着三祖母微凉的手,心中一片坚定。
这只是开始。苏婉,萧煜,所有害过她和她家人的人,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水榭里的喧闹声渐渐平息,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门口。当看到苏瑶扶着一位银发老妪走进来时,萧煜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苏婉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而顾逸尘放下酒杯,看着那道纤瘦却挺拔的身影,眸色愈发深沉。
风起了,吹得水榭外的秋菊轻轻摇曳,仿佛预示着一场即将来临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