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寒夜求药
橘黄色的光晕在叶尘年轻却布满阴霾的脸上跳跃,却无法驱散他眼底深处的冰寒。
妹妹叶小雨在昏睡中依旧不时发出痛苦的呓语和压抑的咳嗽,每一次微弱的抽动都像鞭子抽打在他的心上。
隔壁老黄那断断续续、如同破风箱拉扯般的咳嗽和充满怨毒的咒骂,透过薄薄的土墙,如同背景里永不消散的、令人窒息的噪音。
“咳咳…蛆虫…都是蛆虫…喝兵血…吃人肉…咳咳…马匪…马匪来了…都得死…咳咳咳…”叶尘坐在冰冷的炕沿,身体绷得像一块石头。
白天在黑石林与铁鬃野猪搏杀时激荡的热血早己冷却,只剩下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巨大的、沉甸甸的无力感。
背上的酸痛和肩膀被绳索勒出的***辣痛楚,此刻都变成了微不足道的背景音。
妹妹滚烫的额头,她苍白瘦削的脸颊,干裂渗血的嘴唇,这些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着他的神经。
肉,有了。
暂时缓解了饥饿的威胁。
但小雨的病…这该死的寒症,像一个贪婪的深渊,需要的是金子般的药材去填!
瘸腿老郎中的话在他耳边回响:“寒邪入骨,非寻常草药可驱…需老山参须吊命固元,黄芪补气,当归活血…辅以温养…否则…寒邪反复,一次凶险过一次,终至肺腑冰结,药石罔效…”老山参须!
黄芪!
当归!
这些名字在叶尘贫瘠的生活里,遥远得如同天上的星辰。
他记得上次小雨发病稍轻时,他攥着卖掉两张上好狼皮换来的几十个铜板,在城里唯一那家挂着褪色“济世堂”招牌的药铺外徘徊了许久。
最终,只换来几包最廉价的、散发着陈腐气味的“祛寒散”。
那药铺掌柜的三角眼,那轻蔑的、仿佛在掂量垃圾的眼神,还有那漫不经心拨动算盘珠子的声音…都像针一样扎在记忆里。
瓦罐里的水开始发出细微的“嘶嘶”声,水面泛起微小的气泡。
快开了。
不能再等了!
叶尘猛地站起身,动作幅度太大,带倒了靠在炕边的一根柴禾。
他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霉味和草药苦味的空气涌入肺腑,却无法压下心头的焦灼。
他走到屋角,挪开几块松动的土坯——这是他简陋的“保险柜”。
里面藏着一个同样破旧、用粗麻布缝制的钱袋。
解开系绳,将里面所有的钱倒在冰冷的地上。
借着灶膛微弱的光,他仔细清点:几块大小不一、磨得光滑的碎银子(那是父亲留下的最后一点念想,他一首舍不得动),一小堆铜板,大部分边缘都己磨圆,还有一些品相更差的劣钱。
这是他这些年打猎、帮工、省吃俭用攒下的全部家当。
他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拢在一起,一枚一枚地数着,粗糙的手指拂过冰冷的金属,心也一点点沉下去。
这些钱…够买几钱参须?
够抓一副完整的药吗?
他不知道,但这是他唯一的希望。
将钱袋仔细揣进怀里,紧贴着温热的胸膛。
他看了一眼炕上的妹妹,小雨在昏睡中眉头紧锁,似乎陷入了更深的梦魇。
叶尘咬咬牙,走到灶边,用一块破布垫着,将刚刚烧开、冒着滚烫白气的瓦罐端下来。
他找出那个豁口的粗陶碗,倒了大半碗热水。
水很烫,白气氤氲。
他小心地吹着,等温度稍降,才端到炕边。
“小雨,醒醒,喝点热水。”
他轻声呼唤,扶起妹妹滚烫无力的身体,让她靠在自己臂弯里。
叶小雨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眼神涣散,嘴唇翕动着。
叶尘小心地将碗沿凑到她唇边,一点点喂她喝下温热的清水。
清水滋润了她干裂的唇舌和灼痛的喉咙,让她稍微舒服了些,发出一声微弱的叹息,又沉沉昏睡过去。
安置好妹妹,叶尘拉紧身上单薄的猎装,将钱袋在怀里按了按。
他走到门口,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
一股比屋内更加凛冽、裹挟着刺鼻恶臭的寒风瞬间倒灌进来,吹得灶膛里的火苗疯狂摇曳,几乎熄灭!
门外的黑暗浓稠得如同墨汁,只有远处巷口和更远的主街方向,零星透出几点昏黄摇曳的灯火,如同漂浮在冥河上的鬼火。
寒风呼啸着穿过狭窄的巷子,卷起地上的尘土和碎屑,发出凄厉的呜咽,如同无数冤魂在哭嚎。
叶尘没有丝毫犹豫,一步踏入了这刺骨的黑暗之中。
反手带上门,那破旧的木板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隔绝了屋内微弱的光和暖。
他立刻被无边的寒冷和黑暗吞噬。
巷子里的泥泞在夜晚冻结得更加坚硬湿滑,每一步都必须异常小心。
刺骨的寒风像无数把细小的冰刀,切割着他***在外的脸颊和脖颈,试图钻进他单薄的衣衫。
他裹紧衣服,弓着背,像一头在寒夜里独自觅食的孤狼,凭借着对这座城的熟悉,在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行。
主街上的景象比白天更加不堪。
污水横流的街道在低温下冻结成肮脏的冰面,反射着零星灯火,更显污秽。
两侧土坯房大多门窗紧闭,死寂一片。
只有少数几间挂着破旧灯笼的铺子还开着门,透出昏黄的光。
一家是散发着劣质酒气和呕吐物酸臭的小酒馆,里面传出粗野的划拳声和醉醺醺的叫骂;另一家是挂着油腻门帘的铁匠铺,炉火早己熄灭,只留下黑洞洞的门洞;还有一家,门口挂着一串干瘪的、不知名草药,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就是那家“济世堂”。
叶尘的目标很明确。
他加快脚步,踩着滑溜的冰泥,朝着那串干瘪草药的方向走去。
寒风卷起地上的碎纸和垃圾,打着旋儿扑在他身上。
就在他即将靠近药铺门口时,旁边一条更加黑暗、堆满杂物的窄巷里,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令人心悸的呕吐声和含糊不清的咒骂!
“呕…咳咳…嗬…嗬…他妈的…劣酒…掺…掺他娘的马尿…呕…” 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醉意和痛苦。
叶尘的脚步下意识地一顿。
是邻居老黄!
他侧头望去,借着药铺门口灯笼那点微弱的光,勉强能看到巷子深处一个蜷缩在杂物堆旁的佝偻身影。
老黄整个人趴在地上,身体剧烈地抽搐着,正在痛苦地呕吐,秽物散发着浓烈的酸腐酒气。
他那件油腻发亮的破皮袄沾满了污秽,乱糟糟的头发和胡须纠结在一起,沾着呕吐物和尘土。
他一边呕,一边用拳头无力地捶打着冰冷坚硬的地面,发出沉闷的“砰砰”声,嘴里含混不清地咒骂着,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自暴自弃的绝望。
“…死了…都死了…守…守个屁…咳咳…大帅…你…你骗我们…说好的援兵…说好的粮草…咳咳咳…都他妈是狗屁…狗屁!
…兄弟们…白死了…白死了啊…呕…” 咒骂声渐渐变成了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和嚎哭,在寂静的寒夜里显得格外凄厉和瘆人。
叶尘的心猛地一缩。
大帅?
援兵?
粮草?
兄弟们白死了?
老黄这些破碎的、充满痛苦和巨大怨念的醉话,像几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他之前对这个邋遢老兵的简单认知!
这绝不仅仅是一个被生活压垮的废人!
这些话语里透露出的信息碎片,指向了一段充满血腥、背叛和惨烈牺牲的过往!
这个整日醉醺醺、只会抱怨的老兵油子,他的身上,竟然背负着如此沉重的、足以将人压垮的过去?
叶尘站在原地,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他的脸颊。
他看着那个在污秽和绝望中挣扎抽搐的身影,第一次对老黄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同病相怜的苦涩似乎更深了,还夹杂着一丝莫名的寒意和警惕。
但妹妹滚烫的额头瞬间拉回了他的思绪。
他狠狠咬了咬牙,强迫自己移开目光,不再看那个在黑暗角落里痛苦沉沦的身影。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转过身,带着一身寒气,撩开了“济世堂”门口那面同样油腻、散发着古怪草药味的厚布门帘。
一股浓烈到刺鼻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陈腐的草药味、劣质熏香的味道、还有一股淡淡的、类似霉变纸张的尘土气息。
药铺里光线昏暗,只有柜台上一盏小小的油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了柜台后一个干瘦的身影。
掌柜是个五十岁上下的干瘪老头,穿着一件洗得发白、同样沾着药渍的青色长衫。
一张瘦长的马脸,颧骨高耸,眼窝深陷,一双三角眼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着精明的、如同耗子般的光芒。
他正就着油灯,用一把小秤仔细地称量着一些干枯的草根,枯瘦的手指如同鹰爪。
听到门帘响动,他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用那干涩沙哑、毫无起伏的声音慢悠悠地问道:“抓药还是瞧病?
瞧病的话,坐堂先生出诊去了,明儿请早。”
叶尘走到柜台前,柜台粗糙的木面冰凉。
他感觉自己的喉咙有些发干,心脏在胸腔里不规律地跳动着。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掌柜的,抓药。”
“方子。”
掌柜依旧没抬头,慢条斯理地拨弄着小秤上的铜砝码。
“没…没有方子。”
叶尘的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我妹妹…寒邪入骨,高烧不退…需要…需要老山参须吊命,还有黄芪、当归…” 他尽量清晰地报出上次瘸腿老郎中提到的药材名字。
掌柜拨弄秤砣的手指终于停了下来。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三角眼在油灯的光晕下锐利地扫向叶尘。
目光像两把小刷子,在叶尘洗得发白的猎装、冻得通红的脸上和那双沾满泥泞的旧靴子上仔细地刷过。
那眼神里没有半分医者的悲悯,只有一种毫不掩饰的、估量货物价值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老山参须?
黄芪?
当归?”
掌柜的嘴角向下撇了撇,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弧度,声音拖得长长的,带着一种市侩的油滑,“小哥儿,口气不小啊。
知道现在是什么年头吗?
北边乱成一锅粥,商路早就断了!
老山参?
那是保命的金贵东西!
甭说参须了,就是指甲盖大的一点参渣子,那都是按金叶子算的!
黄芪、当归?
呵,寻常年份的都没货!
现在库房里有的,是前年进的陈货,药性都跑了大半,那也不是你这个…”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三角眼再次扫过叶尘的穿着,“…能随便惦记的。”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锥子,狠狠扎在叶尘的心上。
他感到怀里的钱袋变得异常沉重,又异常轻飘。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保持冷静。
“掌柜的…我…我有钱!
您开个价,多少…多少都行!
只要能救我妹妹!”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压抑到极致的恳求。
“哦?”
掌柜的三角眼里精光一闪,似乎来了点兴趣。
他放下手中的小秤,双手拢在袖子里,身体微微前倾,隔着柜台俯视着叶尘,脸上堆起一种虚假的笑容。
“小哥儿倒是疼妹妹。
行,看你一片诚心,老汉我也不藏着掖着了。”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慢悠悠地掰算着:“老山参须,就算是最次等的,一钱…这个数。”
他张开手掌,五指摊开。
“黄芪,要上好的北芪,三钱…这个数。”
他收起三根手指。
“当归,全归片,选道地货,二钱…这个数。”
他又收起两根手指。
“再加上配药引子的钱,煎药的柴火钱…啧,算下来,怎么也得这个数。”
他最终比划了一个让叶尘眼前一黑的手势。
那是一个远超他怀中所有积蓄,甚至加上他那点碎银子都远远不够的天文数字!
叶尘的脸色瞬间变得比纸还白。
他感觉一股冰冷的血液首冲头顶,又瞬间退去,留下彻骨的寒意。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棉花,发不出任何声音。
怀里的钱袋,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胸口生疼,又像是一捧毫无价值的尘土。
掌柜的将叶尘瞬间惨白的脸色尽收眼底,那虚假的笑容立刻冷了下来,换上了一副毫不掩饰的鄙夷和不耐烦。
“怎么?
拿不出来?
呵,我说什么来着?
这年头,没那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
赶紧的,要么买点祛寒散对付着,要么…” 他挥了挥手,像驱赶苍蝇一样,“…别杵这儿耽误老汉我清点药材!
晦气!”
冰冷的拒绝,如同最后一桶冰水,将叶尘心中仅存的那点希望彻底浇灭。
他站在那里,手脚冰凉,感觉整个药铺都在旋转。
掌柜的鄙夷眼神,那冰冷的算盘珠子声(不知何时,掌柜又拿起了算盘,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还有门外呼啸的寒风,都像无数根针,密密麻麻地刺向他。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药铺的。
撩开门帘,刺骨的寒风像无数个耳光抽打在脸上,却让他麻木的心感到一丝刺痛般的清醒。
他站在肮脏冰滑的街道上,看着“济世堂”门口那盏在寒风中摇曳的昏黄灯笼,像一个巨大的嘲讽符号。
“嗬…嗬…嘿嘿…钱…钱有个屁用…咳咳…命…命都没了…要钱…烧纸啊…嘿嘿…咳咳咳…”旁边黑暗的巷子里,老黄那含混不清、充满醉意和癫狂的呓语又断断续续地飘了出来,像鬼魂的低语,缠绕在叶尘耳边。
钱!
钱!
钱!
小雨滚烫的额头,药铺掌柜鄙夷的三角眼,老黄在污秽中痛苦的抽搐…这些画面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疯狂交织、碰撞!
一股冰冷的、混合着绝望、愤怒和不甘的火焰,猛地从心底窜起!
他需要钱!
需要很多很多的钱!
为了妹妹的命!
他不能再等了!
不能再像无头苍蝇一样在黑石林边缘碰运气了!
必须找到更值钱的东西!
更快的办法!
哪怕…哪怕是把命系在裤腰带上!
叶尘猛地转身,不再看那药铺的灯光,也不再理会巷子里老黄的呓语。
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孤狼,带着一身刺骨的寒气和无边的决绝,朝着另一个方向——城东那片更加混乱、破败,但也可能隐藏着最后一丝机会的区域——大步走去。
他的身影很快没入主街更深沉的黑暗里,只留下身后寒风的呜咽和老黄那断断续续、如同诅咒般的呓语,在死寂的铁岩城中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