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水顺着下颌线滴落,在绿色台呢上洇出小小的深色圆点,很快又被他用毛巾擦去。
球杆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每一次挥动都带着破风的锐响,母球撞击彩球的脆响在空旷的场馆里反复回荡。
“角度偏了 1.5 度。”
林双的声音从入口处传来,她手里提着两个保温桶,运动服的袖子卷到手肘,露出那道浅褐色的疤痕。
张杰首起身,看到她眼下的乌青,显然是彻夜未眠。
“我带了早餐。”
她把保温桶放在休息区的长椅上,金属桶身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
小米粥的香气漫过球桌时,张杰忽然注意到林双用左手拿勺子。
“不习惯用右手?”
他随口问。
林双的动作顿了一下,粥勺在碗里晃出细小的涟漪:“以前打球时摔断过手腕。”
张杰想起她笔记本里的力学分析图,那些精准到毫米的标注,原来是用不灵活的左手写的。
训练到午后,林双忽然把一颗红球摆在库边:“试试翻袋。”
张杰俯身瞄准,阳光穿过她的发梢落在台面上,在那颗红色的球体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球杆送出的瞬间,他忽然听见林双倒吸一口气 —— 母球擦着红球边缘滑过,两颗球都贴着库边停住了。
“你在想别的事。”
林双把笔记本拍在他面前,上面画着昨晚闹事的球房平面图,“龙哥的人不会善罢甘休。”
张杰盯着图上被圈出的消防通道,三年前的决赛夜,他就是从类似的通道被人堵在后台,对方手里的钢管在应急灯下发着冷光。
手机在这时震动起来,护工的声音带着哭腔:“张先生,你母亲把输液管拔了,说要去看你打球……” 张杰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林双抓起他的外套:“我开车送你去。”
她的车是辆半旧的白色轿车,副驾储物格里放着半截没抽完的女士香烟。
医院走廊的消毒水味比昨天更浓了。
张杰推开门时,母亲正坐在床上,手里攥着泛黄的剪报 —— 那是他三年前夺冠的报道,照片上的少年穿着白色运动服,笑容比闪光灯还亮。
“小杰,” 母亲的手在他胳膊上摸索,“我听见你打球了,和以前一样好听。”
林双在走廊尽头的自动贩卖机旁站了很久,玻璃门映出她模糊的侧脸。
护士推着治疗车经过时,她下意识地往阴影里退了退,手腕上的疤痕在顶灯的光线下格外清晰。
张杰出来时,看到她手里捏着罐没开封的可乐,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我父亲以前总说,” 林双望着电梯口跳动的数字,“台球是绅士运动,首到有人用球杆打断他的腿。”
电梯门开的瞬间,张杰看到她眼底的红血丝,那些藏在冷静外表下的伤口,原来从未愈合过。
回到训练馆时,夕阳正沿着球桌的边缘缓慢爬升。
林双忽然从包里翻出个铁盒,里面装着十几枚不同颜色的巧粉:“这些是我父亲收集的,他说不同的湿度要用不同的粉。”
张杰捏起块蓝色巧粉,指尖传来熟悉的粗糙感 —— 和他木箱里那半盒三年前的存货一模一样。
暮色漫过窗台时,林双忽然指着墙角的旧记分牌:“知道我父亲为什么会输那场比赛吗?”
她的指甲在 “146” 这个数字上轻轻敲击,“最后一颗黑球,他故意打偏了。”
张杰愣住了,这个分数距离满分只差一颗球,任何职业选手都不会放弃。
“因为对手赌了他赢。”
林双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龙哥的人在台下用我母亲的病历威胁他。”
张杰想起昨晚在黑八球房看到的金戒指,那个刻着 “龙” 字的印记,原来早就烙印在两家人的命运里。
球杆忽然从张杰手中滑落,在地板上弹了一下。
他弯腰去捡时,看到林双的运动鞋后跟磨出了洞,露出里面褪色的鞋垫。
这个总穿着香奈儿套装的女人,原来早就把积蓄都填进了医院的缴费单。
深夜的训练馆只剩下两颗球还在台面上。
林双把黑球摆在蓝球点位:“最后一局。”
张杰俯身架杆时,发现她站在对面的阴影里,像尊沉默的雕塑。
母球撞击黑球的瞬间,他忽然想起三年前的决赛 —— 最后那颗黑球也是这样,在全场的注视下,擦着袋口滚了出来。
“你故意的。”
林双的声音在黑球落袋的脆响中显得格外清晰。
张杰首起身,球杆的木纹在灯光下呈现出深浅不一的沟壑:“我需要知道当年是谁站在龙哥背后。”
林双从笔记本里抽出张照片,泛黄的相纸上,年轻的裁判正和一个戴金丝眼镜的男人握手,背景是林氏球房的招牌。
“市台球协会主席,高明。”
林双的指尖划过照片上的男人,“他下个月要来当赌局的裁判。”
张杰把照片折成方块塞进烟盒,忽然注意到相纸边缘有灼烧的痕迹,像是被烟头烫过。
锁门时,林双忽然指着球房外的梧桐树:“以前我总在树上看父亲教你打球。”
张杰抬头望向浓密的枝叶,月光穿过叶隙落在地面,拼出破碎的光斑。
他想起十二岁那年,有个扎马尾的小姑娘总蹲在树下,手里拿着本画满线条的笔记本。
车开上立交桥时,林双忽然把音乐关掉:“我查过你这三年的事。”
张杰望着窗外掠过的霓虹,那些闪烁的光点像极了散落的台球。
“在城南的地下球房,你用左手打赢过省冠军。”
林双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为什么后来不用了?”
张杰的手指在膝盖上蜷起,那里有块月牙形的疤痕 —— 三年前被人用球杆戳出来的。
“左手更稳。”
他轻声说,车窗外的霓虹灯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但打不出右旋球。”
林双忽然踩了脚刹车,后车的喇叭声尖锐地划破夜空。
“我父亲的腿,” 她猛地转过身,安全带勒得锁骨处发红,“是被右旋球的杆法打断的。”
张杰的呼吸顿住了,那个需要手腕极度扭曲的杆法,是他当年的招牌动作。
车外的雨又开始下了,雨点打在玻璃上,像无数细密的鼓点。
把张杰送到巷口时,林双忽然从后座拿出个长条形的盒子:“我父亲说,这根杆在等你。”
黑檀木的杆身上刻着细小的花纹,尾端嵌着块墨绿色的玛瑙 —— 正是三年前他在青年锦标赛上用过的那根 “流星”。
地下室的台灯下,张杰把新球杆和折断的旧杆并排放在桌上。
月光从气窗钻进来,在两根杆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像两个背靠背的灵魂。
手机在这时震动,陌生号码发来张照片:高明和龙哥在会所握手,背景里的台球桌上,黑球正孤零零地躺在底袋旁。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张杰忽然抓起球杆冲向训练馆。
凌晨三点的街道空无一人,只有他的脚步声在雨幕里回响。
推开球房大门时,他看到林双正趴在球桌上,笔记本摊开在旁边,上面画着密密麻麻的战术图,最后一页写着:“右旋球改良方案 —— 用小臂带动手腕。”
雨水从张杰的发梢滴落,落在林双的手背上。
她猛地惊醒,睫毛上还挂着泪珠:“我梦到父亲在教你打球。”
张杰把外套披在她肩上,忽然发现她的笔记本里夹着张处方笺,日期正是三年前决赛那天,诊断结果写着:“腕骨骨裂,建议手术。”
晨光爬上球桌时,张杰忽然俯身架杆。
改良后的右旋球带着呼啸的风声送出,母球在台面上划出诡异的 S 形轨迹,精准地撞击在黑球侧面。
两颗球相碰的瞬间,林双忽然捂住嘴 —— 那声音和她记忆里父亲被打断腿时的闷响,有着截然不同的清脆。
黑球坠入底袋的脆响中,张杰的手机再次震动。
这次是条彩信,发件人依然是那个台球表情:“高明明天去训练馆视察。”
照片的背景里,高明正把玩着一枚金戒指,内侧的 “龙” 字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林双把战术图重新铺开,晨光在那些红色的标注线上游走。
张杰忽然注意到她在某个角度画了个小小的五角星,和他母亲剪报上的标记一模一样。
“这是你以前最喜欢的角度。”
林双的指尖在五角星上轻轻点了点,“我在树上看了你三年。”
球房外传来扫地僧的竹扫帚声时,张杰忽然握紧了球杆。
黑檀木的杆身在掌心微微发烫,仿佛沉睡的力量正在苏醒。
他知道明天的视察不是巧合,龙哥和高明想亲眼看看,这把被折断过的利刃,是否还能划出当年的银弧。
林双把保温杯里的咖啡递给他,蒸汽模糊了她的眼镜片。
“我父亲说过,” 她的声音在氤氲的热气里显得格外清晰,“真正的高手,能让球按照心跳的节奏滚动。”
张杰望着台面上安静的母球,忽然觉得胸腔里的那颗心脏,正随着记忆里的撞球声,重新开始有力地跳动。
窗外的雨停了,第一缕阳光越过楼顶的水箱,在绿色的台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张杰俯身,球杆的影子与他的影子在地面交叠,像两个并肩作战的伙伴。
当母球再次在台面上划出优美的弧线时,他仿佛听见三年前的自己在说:“别怕,我们还有机会。”
林双的笔记本在这时被风吹得哗啦作响,最后停在某一页 —— 那是张她画的素描,少年张杰正俯身瞄准,树下的小姑娘举着笔记本,在晨光里笑得眯起了眼。
画的角落写着日期,正是他赢得第一个市级冠军的那天。
球杆送出的瞬间,张杰忽然明白了林双手腕上的疤痕 —— 那道和他膝盖上的伤口几乎对称的印记,原来是命运早己埋下的伏笔。
两颗心在无数个日夜独自舔舐伤口,却在相遇的瞬间,拼凑出完整的勇气。
黑球落袋的声音在晨光里格外清脆,像一声迟到了三年的宣告。
张杰首起身时,看到林双正望着他笑,眼底的红血丝被阳光染成了温暖的琥珀色。
“明天见。”
他说。
林双点点头,把笔记本抱在怀里,像是捧着易碎的珍宝。
训练馆的门在身后关上时,张杰忽然回头望了一眼。
绿色的台呢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那些散落的彩球像等待被点亮的星辰。
他握紧手中的 “流星”,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重新变得完整 —— 不是折断的球杆,不是破碎的过往,而是那个曾经相信热爱能战胜一切的自己。
巷口的早餐摊己经支起了油锅,油条的香气混着晨光漫过来。
张杰买了两根油条,咬下去的瞬间,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总说:“吃饱了才有力气打球。”
他拿出手机,给护工发了条短信:“明天带妈来训练馆。”
发送键按下的那一刻,手腕上传来熟悉的酸胀感,那是长期握杆留下的勋章。
远处传来早高峰的车流声,城市正在苏醒。
张杰握紧球杆,一步步走向晨光深处,杆尾的玛瑙在阳光下闪烁,像一颗重新亮起的星。
他知道,真正的比赛从明天才开始,但此刻,那些蛰伏在血脉里的热爱与勇气,己经随着台呢上的银弧,悄然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