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栖霞草庐,每一步踏在覆雪的山径上,都虚浮得如同踩在流沙之上。
风雪撕扯着衣袍,却远不及心底那彻骨的寒意。
老师的洞悉天机,三年前救我于风雪,今日却判我于死地。
那金口玉言,重逾千钧!
回到京城逼仄的小屋,吏部的任命文书与袖中那封滚烫的密信,己不再是机遇的象征,而是催命的符咒,烫得我灵魂都在灼痛。
“抗旨”二字,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爬上心头。
是啊,若不去,便是公然违逆朝廷旨意!
轻则革职流放,重则下狱论斩!
这岂不是比去云州死得更快、更屈辱?
墨衍先生…难道您没考虑此节吗?
这巨大的恐惧与逻辑的悖论,如同两股绞索,勒得我几乎窒息。
我如同困兽,在小屋内焦躁地踱步,目光一次次扫过那份撕裂了一角的文书。
撕了它!
立刻去辞了!
这个念头疯狂叫嚣。
但辞了之后呢?
抗旨的罪名如何开脱?
母亲怎么办?
沈家怎么办?
“朝廷遣使,竟无一人敢揭此盖乎?
沈氏清名,可愿蒙尘?”
密信上力透纸背的字句,此刻却带着刺耳的嘲讽,狠狠扎进我的自尊!
沈家!
沈家的清名!
祖父一生清正,却落得罢官郁郁而终;父亲谨小慎微,仍被牵连,止步于举人。
如今,这最后一点残存的“清名”,也要在我手中彻底蒙羞吗?
若因惧死而抗旨,非但自身难保,沈氏一门将彻底沦为笑柄,永世不得翻身!
这比死亡本身,更让沈氏子孙无法承受!
翰林院的日子,在死亡的预言与抗旨的恐惧双重煎熬下,变成了无间地狱。
“沈监察使,气色不佳啊?”
王主事那张令人憎恶的脸又凑了过来,茶盏里飘着热气,他脸上的笑容却比冰还冷,“栖霞山一行,墨衍先生定是金玉良言,醍醐灌顶了吧?
这云州,定是不去了?”
他故意拔高声音,“要我说,沈兄真是聪明人!
那等险地,去了就是送死!
墨衍先生都判了***,那就是板上钉钉!
留在咱们这清贵地界,虽说前程有限,但好歹能安稳度日,给老母亲养老送终不是?
总比去那鬼地方,落个尸骨无存,还连累家族强吧?
哈哈哈!”
“尸骨无存…连累家族…” 这几个字如同淬毒的匕首,精准地捅进我最深的恐惧!
值房里其他同僚的目光,或怜悯,或嘲讽,或事不关己的淡漠,都像针一样刺在我身上。
我能想象他们心底的议论:看,这就是那个被墨衍判了***的沈爻,连搏命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像缩头乌龟一样躲着,等着抗旨的雷霆落下!
沈家,彻底完了!
连最后一点骨头渣子都烂掉了!
案头堆积的文书,那些毫无生气的字迹,此刻都化作无声的控诉,嘲笑着我的懦弱,控诉着沈家的没落。
墨衍的预言是悬顶利剑,抗旨的风险是脚下深渊,而翰林院同僚的目光,则是西面冰冷的铜墙铁壁,将我死死困在这名为“恐惧”的囚笼之中。
回到家中,看到母亲倚在床头,费力地咳嗽着,脸色蜡黄。
她强撑着要起身为我热粥,那枯瘦的手腕颤抖得几乎端不住碗。
“爻儿…那差事…” 她浑浊的眼睛望向我,里面是深不见底的忧虑,还有一丝极力掩饰却无法抹去的、对儿子前程的卑微期盼。
我的心猛地被撕裂!
“累及亲族”!
“尸骨无存”!
墨衍的警告和王主事的恶语如同魔咒般在耳边炸响!
我怎么能…怎么能让母亲晚年还要担惊受怕,甚至可能因我抗旨而受牵连?!
“娘!”
我几乎是扑过去扶住她,声音因极度的痛苦而扭曲,“您别动!
儿子…儿子不去云州了!
那地方…是死地!
墨衍先生…算过了…十死无生!
儿子不能去送死!
更不能…更不能连累您啊!”
我语无伦次,泪水几乎夺眶而出,“儿子…儿子想办法…想办法辞了这差事!
哪怕…哪怕装病!
哪怕…哪怕去求人疏通!
总会有办法的!
留在京城…儿子守着你!”
这“办法”二字,连我自己都说得毫无底气,充满了绝望的挣扎。
母亲枯瘦的手紧紧抓住我的胳膊,她的手冰凉,却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力量。
她深深地看着我,那目光仿佛穿透了我恐惧的表象,首抵内心深处的屈辱与不甘。
她没有说话,只是久久地看着,最终,化作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
那叹息声中,没有责备,却饱含了无尽的悲凉和一种洞悉世事的无奈。
她不是在叹息我的“退缩”,而是在叹息命运的残酷,叹息沈家这艘破船,终究逃不过沉没的宿命。
这无声的失望,比任何责骂都更让我心如刀绞。
夜深如墨。
寒风在窗外呜咽,如同无数冤魂的哭泣。
我躺在冰冷的床板上,墨衍惊悸的眼神、王主事恶毒的嘴脸、母亲那声沉重的叹息、吏部文书上鲜红的大印、密信上“沈氏清名”的诘问…所有画面与声音交织、翻滚,最终凝聚成一幅地狱般的景象:我沈爻,身披枷锁,跪在刑场之上,刽子手的鬼头刀寒光闪闪,周围是无数指指点点的百姓,唾骂着“沈家逆贼”、“贪生怕死”、“辱没门楣”!
而母亲,在人群中悲恸欲绝,昏死过去… 沈家祖坟,从此再无人祭扫,彻底湮灭于荒草!
“不——!”
我从噩梦中嘶吼着惊醒,冷汗浸透重衫,心脏狂跳欲裂!
那身败名裂、家族蒙羞、母亲悲死的景象是如此真实,如此触手可及!
这比死亡本身,更令我恐惧万倍!
一股混合着巨大悲愤、绝望不甘和破釜沉舟的决绝,如同压抑千年的火山,在灵魂深处轰然爆发!
不能这样!
绝对不能这样死去!
去云州,纵是刀山火海,九死一生,我沈爻至少是死在任上,死在试图揭开黑暗、维护朝廷纲纪的路上!
虽死,犹有清名在!
沈家,不至于彻底沦为笑柄!
母亲…或许还能得一丝“忠烈之后”的怜悯!
若龟缩在此,抗旨待毙,则身与名俱灭,沈氏一门,永堕尘埃!
这念头如同划破永夜的第一道曙光!
我要去!
我必须去!
为了沈家最后那点不容玷污的清名!
为了母亲不至于因我而受辱!
为了胸中那点尚未被恐惧彻底磨灭的、对黑暗的本能愤怒!
墨衍先生!
您说“坎”为死局!
但您也教过我,“易”者,变也!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三年前“困”卦,您不也在绝境中为我指了“生门”?
为何今日这“坎”卦,就一定是铁板一块?!
一种近乎偏执的求生欲和求证欲驱使我扑向书箱,疯狂翻找那些蒙尘的《易》学典籍。
油灯被拨到最亮,昏黄的光晕是我此刻唯一的战场。
“‘坎为水…习坎,重险也。
水流而不盈,行险而不失其信。
维心亨,乃以刚中也…’” 我死死盯着冰冷的爻辞,墨衍先生那清冷的声音仿佛在耳边回响:“此乃天道之常,非人力可逆!”
“非人力可逆?”
我咬着牙,眼中布满血丝,“‘维心亨’!
‘刚中’!
这不正是‘人力’之所在吗?!
水遇险阻,不盈不溢(不硬抗),寻隙而流(柔韧),目标不改(信)!
身处死地,唯维系本心之刚正坚韧(维心亨),方是那一线生机之所在!
这‘刚中’,岂非就是在至柔(如水)的生存策略下,内心那不可摧折的刚毅核心?!”
这颠覆性的解读,如同黑暗中点燃的火把!
我像濒死之人抓住救命稻草,扑向更多的注疏,在字里行间疯狂搜寻印证:“处坎险之道,贵在顺势而为,徐图渗透,不争一时之锋…九二:‘坎有险,求小得。
’ 险境求生,不可贪大,当积小胜以谋生路!
此即‘隙’之始!”
“九五:‘坎不盈,祗既平,无咎。
’ 险阻将消,持中守正,待时而动!
此乃‘生门’之机!”
一条条解读,如同散落的星光,在我偏执而专注的研读中被信念串联!
一个模糊却坚定的道路在脑中成形:以水之柔韧应万变,以水之不息寻出路,以“维心”之刚毅守根本!
在绝对死局中,寻找那细微的“缝隙”,在至暗时刻,坚守内心的光明!
这并非狂妄逆天,而是在天道“坎险”的框架内,以人心之“维亨刚中”去搏那“变易”的一线可能!
这是基于《易》理本身的、充满勇气的求生之道!
然而,这刚刚点燃的决绝之火,立刻被巨大的阴影笼罩——墨衍先生!
他岂能容我如此“曲解”圣典?
师徒情谊…山神庙的救命之恩,草庐的授业之情…恩重如山!
此一去,不仅是赴死,更是对师道的彻底背离!
期限的最后一日,天色阴沉如铁。
我最后一次踏上栖霞山径。
脚步沉重如山,却又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坚定。
每一步,都像是在与过去的自己、与恩师的庇护告别。
草庐柴扉前,青衣小童看着我,眼神复杂难言,低声道:“沈师兄…先生他…昨夜未曾安寝。”
我心中一痛,默默点头,踏入这熟悉的庭院。
静室内,墨衍先生依旧背门而立,望向窗外灰暗的群山。
听到我的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
仅仅数日,他仿佛苍老了许多,清瘦的面容上刻满疲惫,那双洞悉天机的眼眸,此刻布满了血丝,深陷的眼窝里,不再是纯粹的震怒,而是交织着深沉的痛心、无法言喻的焦虑,以及一种…近乎哀伤的无力感。
“你…还是来了。”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浓浓的疲惫,那无形的威压不再凌厉,却更显沉重,仿佛背负着无形的巨石。
“老师…” 我深深一揖,喉头哽咽,千言万语堵在胸口。
“带着你那套…‘维心亨’、‘刚中求生’的道理?”
他打断我,语气没有怒斥,只有深深的疲惫和一种洞悉结局的悲凉。
我抬起头,迎上他那双复杂到极致的眼睛,不再逃避:“是!
学生愚钝,苦思煎熬,于‘坎’卦之中,窥得一线…非是生天,而是…沈爻的死法!”
我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带着孤注一掷的悲愤,“若不去云州,抗旨之罪,身败名裂,累及高堂,沈氏清名扫地,此乃学生万死难赎之耻!
此一死,轻于鸿毛,污秽不堪!”
我向前一步,眼中燃着决绝的火焰:“若去云州,纵如老师所言,十死无生,葬身坎窞!
但学生至少是死在监察御史任上!
死在查劾不法、为国除弊的路上!
此一死,或重于泰山!
至少…能保住沈家最后一点清白名声!
不至让母亲晚年,还要因逆子之名,受尽世人白眼唾弃!”
泪水终于无法抑制,滚落脸颊,“老师!
您教过我,‘困’卦当‘致命遂志’!
学生今日,别无他路!
唯有效法古之君子,致命以遂志!
此志,非为个人功名,只为沈家清名不坠,老母不受辱!
纵是粉身碎骨,亦…无悔!”
我撩起衣袍,对着墨衍先生,重重跪倒!
额头狠狠撞击在冰冷的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授业解惑、雪中送炭之恩,学生沈爻,此生…无以为报!
来世…结草衔环!”
然后,我抬起头,任由泪水滑落,目光却如同淬火的钢铁,首视着老师眼中那翻涌的痛惜、焦虑、无奈,以及更深沉的悲伤,用尽灵魂的力量,一字一顿地宣告:“云州之行——学生,请赴死!”
最后三个字,如同丧钟,在死寂的静室中回荡,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决绝与悲壮!
墨衍先生的身体猛地一晃,仿佛被无形的巨锤击中!
他踉跄一步,扶住旁边的矮几才稳住身形。
那双看透世事的眼眸,此刻剧烈地颤抖着,所有的斥责、所有的道理,在我这“请赴死”的宣言和汹涌的泪水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声悠长、沉重、仿佛抽空了所有力气的叹息。
那叹息声中,充满了无法挽回的悲悯、深深的无力感,以及一种…为师者眼睁睁看着爱徒走向必死深渊却无法阻拦的巨大痛苦。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重新面向窗外那片灰暗、压抑、仿佛永远不会有光亮的天空。
那深青色的布袍,在昏暗的光线下,不再像冰山,而像一座瞬间坍塌、只剩下无尽荒凉的孤坟。
他的背影微微佝偻,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着。
无言的沉默,比雷霆万钧更令人窒息。
那沉默,是对命运最沉重的叹息,是对决别最无奈的哀悼。
我知道,一切己无可更改。
栖霞草庐的温暖,师徒的情分,在这一刻,彻底断绝。
我最后对着那孤绝悲凉的背影,重重地叩了三个头。
额头撞击石板的闷响,是最后的诀别之音。
站起身,不再回头。
推开静室的门,寒风裹挟着雪沫,如同冰冷的送葬纸钱,扑面而来。
我迈出草庐柴扉,走入那片铅灰色的、仿佛要将一切希望都吞噬的天地。
向着山下,向着吏部,向着那被墨衍先生判为“十死无生”、而我却要以“致命遂志”之心去践行的云州死地——步履坚定,背影决绝。
袖中,那枚即将接过的监察御史印信,冰冷刺骨,却又仿佛带着沈氏一门最后清名的重量。
胸腔之中,那点名为“维心亨”的火苗,在呼啸的寒风中,微弱、摇曳,却倔强地不肯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