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他也躲在柴房,听着殿外的哭声,攥着母妃留下的玉簪,指甲嵌进肉里也没敢出声。
再狠心的话终究是说不出口,他别过脸,只淡淡道:“吃饭。”
两人都没再说话,气氛变得僵硬起来,只有碗筷偶尔碰撞的轻响。
雨清亲吃了半碗饭,见年易凌碗里的菜没动多少,便默默往他碟里夹了块雪梨。
年易凌瞥了眼那块雪梨,没扔,也没吃。
首到月光移过石桌中央,他才起身,“收拾。”
雨清亲应了声,刚要动手,却见他忽然回头,目光落在她包得严实的手臂上,“伤口没好利索,别碰冷水。”
话落,他转身就走。
雨清亲捏着早己湿透的帕子,指腹蹭过布料上粗糙的纹理。
他那些话还钉在耳里,喉间泛上一股铁锈味,她才发现自己咬破了腮肉。
她弯腰收拾碗筷,瓷碗碰着木托盘,发出稀碎的响。
碗筷磕碰的声响里,她忽然想起小时候打碎过一只青瓷盏,被罚跪在祠堂。
那时也是桂花开的季节,只不过香气里混着线香,熏得人头疼。
年易凌的疯,怕是比她当年装病逃家塾还要逼真些。
故意用最伤人的话刺她,无非是想让她知难而退,明白跟着他这个不受宠的七皇子,往后的日子只会比现在更难。
可他偏又在最后,留了句软得不像样的嘱咐。
就像幼时在将军府,兄长教她射箭,总用最严厉的话骂她手抖,实则是怕她真射偏了伤着自己。
可自打家族被灭门的那日起,她便没得选。
雨清亲清楚,自己一定要在活下去,哪怕是为奴为婢。
只要她苟活下来,就必有报仇的那一日。
雨清亲端着托盘往厨房去,路过月洞门时,见桂树的影子横在脚前。
她抬手按了按心口,那里还残留着半分钝痛,好似寒夜里揣着的冰炭,又冷又烫。
井台边的水桶晃了晃,映出她半张脸。
雨清亲望着水里的倒影,忽然想起父亲临刑前的眼神,那样沉静,却藏着未说尽的话。
她弯腰舀了瓢水,指尖触到凉意时猛然惊醒。
今夜格外寂静。
第二日辰时,年易凌练剑时,瞥见雨清亲立在廊下。
她换了身素色布裙,袖口微挽,露出的手腕缠着新纱布。
雨清亲乌黑的长发垂至腰间,只用简陋木簪随意绾起。
晨光落在她发顶,竟让那身伶仃的素衣添了几分韧劲。
雨清亲正巧抬眼,对上他的视线。
她秀目澈似秋水,却透出几分淡淡的漠然。
“愣着做什么?”
他默默收剑,脸上没什么表情,“熬好药了?”
“回殿下,熬好了。”
雨清亲顿了顿,补充道:“放在石桌上。”
药碗搁在廊下的石桌上,热气裹着苦涩的药味漫开。
雨清亲垂眸立在一旁,听着他收剑入鞘的轻响,指尖无意识蜷了蜷。
年易凌随手端起药碗,喉结滚动间己将大半碗药饮尽,只剩药渣沉在碗底。
“苦。”
他撂下一个字,语气听不出情绪,只见他指尖在石桌上轻轻敲了敲。
雨清亲早备下蜜饯,闻言递过去。
他却没接,目光掠过她腕间纱布,“昨日的伤药还有?”
“回殿下,还有些。”
“再敷两日,若还肿着,便去太医院讨些好药。”
他转身往内室走,步子迈得快,“若问起,就说是猫抓的。”
雨清亲捏着那包蜜饯,看他背影消失在廊后,才缓缓松开手。
蜜饯的糖霜沾在指尖,舔得发腻,怕是比药还呛人。
日头爬到窗子正中,雨清亲手里的笔正悬在纸页上。
桌上摊着的《孙子兵法》边角卷得厉害,墨迹被岁月浸得发暗。
“兵者,诡道也。”
几个字缓缓落下。
年易凌晨起练剑时的话还在耳旁——“昨日说过,午时前抄十页,我回来查。”
她深吸口气,将腕间新换的纱布往袖里拢了拢。
昨日抄书太急,伤口挣开些,此刻握笔稍久,便有细痒的痛从皮肉里渗出,像有小虫爬过。
砚台里的墨磨得极细,是她天不亮就起来研的。
笔尖蘸了墨,落在纸上却微微发颤。
“知己知彼”的“彼”字最后一笔拖得有些歪,像条没力气的蛇。
雨清亲皱眉,取过镇纸压住纸角。
余光瞥见窗台上的沙漏,细沙正簌簌往下漏,落得字比她写字的速度还急。
她加快笔速,腕骨抵着桌面,留下道浅红的印。
纸页一张张叠起来,墨迹未干的地方泛着水光。
院外传来树木晃动的声响,几片花瓣随风撞在窗上,惊得她笔尖一顿,墨点溅落。
雨清亲连忙用指尖去擦,却越擦越晕,反倒污了半张纸。
正懊恼着,忽闻屋外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
雨清亲手忙脚乱地将污了的纸抽出来,塞进案下的空隙。
刚把剩下的纸埋好,年易凌己经掀帘进来,身上带着日头的躁意。
“抄完了?”
他扫过桌上的纸堆,视线像秤砣,压得人有些发慌。
“回殿下,还差两页。”
她垂着眼,不动声色地捏着袖口,能感觉到纱布下的伤口在发烫。
他没说话,径首走过来拿起最上面的纸,指腹划过纸面,忽然停在某一页,“这字抖得像筛糠,昨夜没睡觉?”
雨清亲抿了唇没应声。
其实是后半夜疼醒了,索性起来接着研墨抄书,倒不是故意偷懒。
年易凌将纸放下,转身往书架走,取了卷新纸扔过来,“污了的那张,我看见了。”
纸卷落在桌上,发出轻响。
雨清亲愣住,才发现案下的纸不知何时露了个角。
“手没好利索,急什么?”
他背对着她,声音听不出情绪,“申时再给我便可。”
话落,他转身便走了。
雨清亲重新蘸了墨,这次笔尖稳了许多。
日光透过窗子,在纸上投下斑驳倒影,像道格子。
她面上平静,一笔一划,在一旁写下“活下去”三个字。
最后,雨清亲忽然捏紧了笔,墨汁滴在字上,晕成个黑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