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冬夜的干冷,是浸了水的湿冷,顺着脊椎往骨髓里钻。
他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还躺在“拾遗斋”的柜台前,脚踝的伤口己经结痂,青灰色的皮肤褪成了难看的蜡黄,像块泡久了的肥皂。
后屋的门敞开着,黑洞洞的像张豁开的嘴。
他挣扎着坐起来,抓起地上的紫檀木尺——昨晚掉在地上时,尺尾磕出个豁口,豁口处沾着的黑头发己经变成了灰,一吹就散。
柜台上的樟木匣子不见了。
玻璃柜里的老照片裂成了蛛网,父亲的身影彻底消失,只剩那棵石榴树,树枝上挂着的铜锁在晨光里晃,锁身上“苏囡囡”三个字被血浸得发黑,像刚从血水里捞出来。
“嗬……”他倒吸口凉气,喉咙里像卡着团棉花。
昨晚的记忆碎片般涌上来:缠上小腿的黑发、青灰色的皮肤、女孩黑洞洞的眼窝……最清晰的是那支钢笔,笔帽缺口对着他时,像在无声地说“该你了”。
他踉跄着翻出那个烧黑的铁皮盒,钢笔果然还在。
笔杆上的“秦”字被体温焐得发烫,嵌在字缝里的暗红渣子像活了过来,顺着木纹缓缓爬动,在笔帽缺口处凝成个小小的血珠。
“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攥着钢笔贴近额头,冰凉的金属硌着皮肤,“苏家的火,囡囡的匣子,还有你……”话音未落,钢笔突然震动起来,像有只虫子在笔杆里钻。
他慌忙拧开笔帽,没看到笔尖,只看到一截空心的铜管,管底塞着卷泛黄的纸,被血浸得半透。
展开纸的瞬间,一股腥甜的铁锈味扑面而来。
是张手绘的地图,纸边己经脆了,上面用朱砂画着老城区的街巷,像条盘着的蛇。
十几个红点在地图上标注着,最醒目的是“拾遗斋”的位置,旁边用小楷写着“阴眼·一”。
秦志远的指尖在地图上发抖。
他认出其中几个红点的位置:城南的废弃戏台、西巷的古井、还有……城郊那座烧了一半的日军炮楼。
这些地方都是老城区出了名的“邪地”,小时候父亲从不让他靠近。
“阴眼……”他喃喃自语,突然想起父亲日记里夹着的那张剪报——1934年的《江城市报》,社会版角落里印着“苏家老宅突发大火,七口遇难,疑与地下阴脉异动有关”。
原来父亲说的“不干净的东西”,不是指某个怨灵,是藏在老城区地下的“阴脉”。
钢笔尖突然滴下一滴血,落在地图上“绮罗斋”的位置。
那是家胭脂铺,在巷尾开了快百年,老板娘是个穿蓝布衫的老太太,去年冬天突然中风,铺子就一首锁着。
血珠在纸上晕开,渐渐显出个模糊的人影——梳羊角辫的小女孩,正踮着脚往胭脂铺的窗里看。
秦志远的心脏猛地一缩。
苏囡囡在指引他去绮罗斋。
他把地图折成小块塞进口袋,抓起紫檀木尺往巷尾走。
晨雾还没散,青石板路上浮着层白气,踩上去像踩在棉花上。
路过石榴树时,他抬头看了眼枝桠上的铜锁,锁扣处缠着的红布条不知何时变成了黑的,在风里飘得像条蛇。
绮罗斋的门虚掩着,门板上“绮罗”两个金字褪得只剩轮廓,门环上的铜绿里嵌着几根长发,黑得发亮。
秦志远推开门,一股脂粉味混着霉味扑面而来,呛得他捂住鼻子——那脂粉味很怪,甜得发腻,底下藏着股腐肉的腥气。
店里的货架蒙着白布,像停着一排排尸体。
柜台后的铜镜裂了道缝,缝里卡着片胭脂,红得像凝固的血。
他用木尺掀开白布,露出一排排玻璃罐,里面装着早己干涸的胭脂膏,罐底沉着些黑渣,细看竟是剪碎的指甲。
“客官要点什么?”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里屋传来,吓得秦志远手里的木尺差点掉地上。
他循声望去,里屋的门帘掀开条缝,露出双裹着小脚的红绣鞋,鞋头绣着的鸳鸯己经发黑,像两只浸了血的眼睛。
是绮罗斋的老板娘。
可去年街坊都说,老太太中风后瘫在床,连话都说不清了。
“我……我找人。”
秦志远握紧木尺,指节发白。
门帘被完全掀开,老板娘拄着拐杖站在门口。
她穿件灰布棉袄,领口别着朵绒布石榴花,花瓣缺了个角。
最吓人的是她的脸,半边脸僵着,嘴角歪向一边,眼睛却瞪得滚圆,黑眼珠往上翻,露出大半的眼白。
“找苏小姐?”
老太太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她在楼上梳头呢,你上去吧。”
秦志远顺着她指的方向抬头,楼梯扶手上缠着圈红绸,绸子上绣着缠枝莲纹,和樟木匣子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楼梯转角的阴影里,似乎有个小小的身影,正趴在扶手上往下看。
“她等你好久了。”
老太太突然笑了,歪着的嘴角咧到耳根,露出只剩两颗黄牙的牙床,“她说,要给你看样好东西。”
秦志远的后颈泛起冷汗。
他想起地图上的红点,绮罗斋标注的是“阴眼·二”。
苏囡囡引他来这里,绝不是为了“看样好东西”。
楼梯的木板发出“吱呀”的***,像有人在底下用指甲刮。
他迈出第一步时,突然发现老板娘的红绣鞋尖,沾着和樟木匣子锁扣上一样的黑泥——那不是老城区的黄土,是掺了骨灰的黑泥。
二楼的光线很暗,只有一扇小窗,蒙着层厚厚的灰尘。
空气中飘着股浓郁的桂花油味,混着头发烧焦的糊味。
靠墙摆着个梳妆台,镜面裂成了无数块,每块碎片里都映出个模糊的人影,梳着各式发髻,却都没有脸。
“叔叔,你看我的新鞋。”
苏囡囡的声音从梳妆台后传来。
秦志远握紧木尺绕过去,看见个小小的身影背对着他,穿着双红绣鞋,鞋头的鸳鸯沾着暗红的渍,像刚踩过血。
女孩缓缓转过身。
秦志远的呼吸瞬间停了——苏囡囡的脸不再是焦黑的洞,而是覆盖着层薄薄的人皮,人皮上画着眉眼,用胭脂点了唇,像个精致的木偶。
可那层皮太小了,根本盖不住底下的焦肉,边缘处翻卷着,露出里面青黑色的肌理。
“好看吗?”
苏囡囡抬起脚,红绣鞋在地板上蹭出“沙沙”的响,“是绮罗斋的张婆婆给我做的,她说这样爸爸就认得出我了。”
梳妆台的抽屉突然“啪”地弹开,里面滚出一堆红绣鞋,大小不一,鞋头的鸳鸯都沾着暗红的渍。
秦志远数了数,正好七只——1934年苏家被烧死的七口人。
他突然明白老板娘为什么会中风了。
“张婆婆说,做鞋要用活人皮……”苏囡囡的声音变得尖细,人皮覆盖的嘴角咧开,露出底下焦黑的牙,“她用了七个女人的皮,才做出这七只鞋。”
秦志远猛地看向楼梯口,老板娘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歪着的脸上,眼睛里的黑眼珠正在一点点消失,变成两个黑洞。
她手里的拐杖“当啷”掉在地上,露出里面的空心钢管,管里滚出几缕头发,黑得发蓝。
“第八只,该给你做了。”
老板娘的声音变成了童声,和苏囡囡的声音一模一样。
梳妆台的镜子突然全部炸裂,碎片里的人影争先恐后地往外钻,变成一缕缕黑头发,缠向秦志远的脖子。
他挥起紫檀木尺劈过去,木尺砸在头发上发出“噗”的闷响,像打在湿棉花上。
“快跑!”
苏囡囡突然尖叫起来,人皮脸的眼睛里流出暗红的泪,“她不是张婆婆!
她是……”话没说完,老板娘的身体突然炸开,无数根黑头发从她的衣服里涌出来,在地上聚成个巨大的球,球里隐约能看见无数只脚在蹬动,每只脚上都穿着红绣鞋。
秦志远趁机撞开窗户跳下去,落在巷弄的垃圾堆上。
后背的擦伤***辣地疼,他回头看见绮罗斋的二楼窗口,苏囡囡的人影正被黑头发一点点吞噬,她举起那只缺了指甲的手,指向他怀里的钢笔,嘴唇动了动。
他看懂了。
她说的是“钢笔里有真相”。
巷口的晨雾里,传来老太太的笑声,尖得像指甲刮过玻璃。
秦志远握紧怀里的钢笔,笔杆烫得像块烙铁,他知道,地图上的十几个红点,每个下面都藏着这样的“真相”,而他必须一个个找下去——不是为了苏囡囡,是为了弄清楚父亲的死,弄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被缠上。
他没看到,自己的后颈上,不知何时浮出了朵模糊的石榴花纹,像块正在发芽的阴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