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痛。不是宿醉后那种熟悉的、闷在脑壳里的钝痛。这痛是活的,
像有人在我颅骨里埋了根烧红的铁条,再用一把锈蚀的钝刀,一下,一下,锉着那铁条,
每一次摩擦都带起一片火星,灼烧着神经末梢。每一次心跳,
都把那滚烫的痛楚泵向四肢百骸。“呃……”喉间挤出破碎的***,粘稠,
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眼前是重重叠叠的暗影,晃动的人影,摇曳的烛火,
织成一片令人眩晕的迷离。鼻尖萦绕着浓烈的、混杂的气味——昂贵的檀香,
燃烧灯油的焦糊,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属于金属和皮革的冷硬气息。
这绝不是医院消毒水的味道,
更不是他倒下去之前那间奢华酒店宴会厅里飘荡的香槟与雪茄的甜腻。“丞相!丞相息怒!
华佗……华佗妖言惑众,竟敢妄言劈开头颅,此等狂悖之徒,死不足惜!臣等已遵命,
即刻将其押赴东市,明正典刑!”一个尖利而惶恐的声音刺破了混沌,
带着一种急于表功的谄媚和掩饰不住的恐惧,狠狠扎进我的耳朵。华佗?开颅?典刑?
这几个词像冰冷的钢针,瞬间刺穿了那层包裹着混乱意识的迷雾。
记忆的碎片猛烈地撞击在一起——前世最后的感觉,
是喉咙深处涌上来的、带着酒精灼烧感的腥甜,眼前旋转的水晶吊灯,
周围模糊的惊呼……然后是无边的黑暗。而现在……我猛地睁开眼,
剧烈的动作牵扯着颅内的剧痛,眼前又是一阵发黑。视线艰难地聚焦。
身下是冰冷的、雕琢着繁复兽纹的硬榻,触感坚硬。身上覆盖着厚重锦被,压得人喘不过气。
视野里,是极高极深、挂着玄色帐幔的穹顶,上面隐约可见日月星辰的刺绣。下方,
几个穿着宽大袍服、头戴高冠的身影匍匐在地,身体微微颤抖,如同秋风里瑟缩的枯叶。
那个刚刚说话的官员,伏在最前面,额头紧紧贴着冰凉的地砖,不敢抬起。
这里是……魏王府?而我……我是曹操?!一个荒谬绝伦又令人惊骇欲死的念头,
带着前世的记忆和此刻这具身体深处传来的、无比真实的痛苦与暴戾,轰然炸开!“混账!
”一声咆哮不受控制地冲出喉咙,嘶哑,却带着一种久居人上、生杀予夺的恐怖威压,
连我自己都惊了一下。这声音属于一个老人,一个被剧痛和权力同时煎熬着的枭雄。
“谁……谁让你们杀华佗?!给孤……即刻追回!他若少了一根头发,尔等……提头来见!
”我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堂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浸透了冰渣。剧痛让我几乎无法思考,
只剩下一个来自现代灵魂的本能尖叫:不能杀华佗!他是唯一能救我的人!开颅手术,
在这个时代如同神迹,但唯有他,或许能一试!“丞……丞相?
”伏在地上的官员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惊骇的惨白和难以置信的茫然。
他大概是负责执行命令的廷尉,此刻的表情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荒谬的命令。
其他几个官员也惊惶地抬起了头,面面相觑,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困惑。
丞相方才还暴怒地要处死那个“妖医”,怎么转眼之间……?“滚!
”我喉咙里挤出野兽般的低吼,太阳穴突突直跳,那根烧红的铁条似乎又往里钻了几分,
“快!骑最快的马!传孤令箭!召华佗即刻入府!违令者……斩!”最后一个字,
裹挟着凛冽的杀气喷薄而出,连我自己都被那其中蕴含的、属于曹操的冷酷意志震了一下。
“诺!诺!臣遵命!遵命!”廷尉如梦初醒,连滚爬爬地起身,
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朝殿外冲去,宽大的袍袖绊了一下,差点摔倒。
殿内其余几人更是大气不敢出,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砖的缝隙里。
沉重的殿门轰然开启又沉重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天光,也隔绝了那廷尉仓惶奔逃的脚步声。
殿内只剩下摇曳的烛火和我粗重、痛苦的喘息。冷汗早已浸透了内衫,冰冷地贴在背上,
却丝毫无法缓解颅内的灼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神经,带来一阵阵眩晕和恶心。
我瘫在冰冷的榻上,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
还有最后胃部那撕裂般的绞痛和涌上喉咙的滚烫液体……这些画面在剧痛的间隙里疯狂闪烁,
与眼前这古意森严的殿堂、匍匐的臣子、还有那句“开颅”的惊悚请求交织碰撞。我,
一个在资本丛林里厮杀半生、最终被一杯杯应酬酒送进地狱的钢铁集团副总,
现在成了命悬一线的曹操?而唯一能救我命的,是那个即将被砍头的古代外科先驱?荒谬!
绝望!还有一丝……被命运逼到悬崖边的疯狂!时间在剧痛和煎熬中变得无比粘稠。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炷香,也许是一个时辰,殿门外终于再次响起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
伴随着一个苍老却依旧沉稳的声音:“草民华佗,奉召觐见丞相!”来了!
我强撑着几乎要碎裂的头颅,猛地坐直身体,眼前又是一阵发黑,金星乱冒。
汗水顺着额角流下,刺得眼睛生疼。殿门再次打开。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葛布长衫、背着沉重木药箱的老者,
在两名甲士的“陪同”下快步走了进来。他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眼神却异常明亮锐利,
如同古井深潭,波澜不惊。
即便面对这森严的殿堂和榻上形容枯槁、眼神却凶戾如受伤猛虎的当权者,
他的步伐依旧稳健,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长途奔波的疲惫和显而易见的戒备。
他走到离榻十步远的地方,依礼下拜:“草民华佗,拜见丞相。”“起来!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因剧痛而扭曲,“华佗!孤的头……痛如斧劈!
你……你之前所言,开颅取风涎……此法……当真可行?”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带着血沫的腥气。我必须确认!这是最后的救命稻草!华佗缓缓站起身,目光如炬,
直视着我因痛苦而狰狞扭曲的脸,没有丝毫回避。他沉默了片刻,
似乎在观察我的气色和瞳孔,然后才沉声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带着医者特有的冷静:“丞相之疾,风涎入脑,深缠髓海,非药石可及。开颅导引,
确为险途,九死一生。然,亦是唯一生路。”他顿了顿,
目光扫过殿内那些噤若寒蝉的侍从和简陋的环境,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然则,
此法凶险至极,稍有差池,万劫不复。且需……”“说!”我粗暴地打断他,
剧痛让耐心早已消磨殆尽。“需洁净之所,需锋利无匹之刃,
需缝合之细线……”华佗的声音依旧平稳,但眼神里透出一丝凝重,
“更需……防止邪毒入体之物!此为开膛破肚之大忌,何况开颅!伤口一旦为邪毒所染,
脓毒内攻,神仙难救!”邪毒入体?感染!这个词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混乱的脑海!
前世残留的医学常识碎片瞬间被激活!手术感染!在这个没有抗生素的年代,
这才是最大的索命符!“孤知道!”我嘶声喊道,手指死死抠着冰冷的榻沿,
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你说的是……感染!防止感染!用酒精!高浓度的酒精!
它能杀灭……杀灭那些看不见的邪毒!用烈酒!反复蒸馏提纯!越纯越好!
”我的声音因激动和剧痛而尖锐刺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疯狂。“酒精?蒸馏?
”华佗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巨大的困惑和探究的光芒。这两个词,
对他而言,如同天书。“丞相……所言‘酒精’,乃何物?‘蒸馏’,又是何种方法?
”他向前踏了一步,语气急切起来,那是一种医者对未知领域的本能渴求。
“就是……就是火酒水!最烈的酒!反复蒸煮,取其精华!要……要能点着火的!
”我语无伦次地解释着,剧痛像浪潮般一阵阵袭来,几乎要吞噬我的意识,“快!
去找最烈的酒!越多越好!架起大锅!给孤……蒸!蒸出能点燃的‘火酒水’!快!
孤要痛死了!”说到最后,已是歇斯底里的咆哮,身体因无法忍受的剧痛而剧烈地抽搐。
“诺!”殿内的侍从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敢质疑这听起来如同巫术的命令?
丞相要蒸酒?还要能点火的?疯了!绝对是痛疯了!但没人敢犹豫片刻,
连滚爬爬地领命而去。华佗站在原地看着我,
目光在我因剧痛而扭曲的面容和殿外侍从仓惶奔走的背影之间来回扫视。
他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困惑、震惊、还有一丝对未知方法的强烈好奇,
在那双阅尽沧桑的眼中激烈地交织着。他沉默了几息,最终,那属于医者的决断压倒了疑虑。
他放下药箱,快步走到榻边:“丞相,请忍痛,容草民先行施针,暂缓痛楚,
为……为那‘火酒水’争取时间!”冰冷的银针刺入头部和颈部的穴位,带来一阵酸麻胀痛。
华佗的手法快如闪电,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随着他的捻动,
那颅内肆虐的“火红铁条”带来的剧痛,竟真的稍稍缓和了一丝丝,
像是汹涌的洪水被暂时堵住了一道缝隙。我瘫在榻上,像刚从水里捞出来,浑身湿透,
只剩下沉重的喘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的灼痛。时间从未如此缓慢而清晰。每一秒,
都被颅内的钝痛标记着刻度。殿内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死寂,
只有我粗重的呼吸声、烛火燃烧时偶尔爆出的噼啪轻响,
以及殿外隐约传来的混乱声响——急促的奔跑、铁器的碰撞、粗重的吆喝,
还有……越来越浓烈、越来越呛人的酒糟发酵的酸腐气味!这气味起初只是丝丝缕缕,
混杂在檀香和灯油味里。但很快,它就变得霸道起来,像无数只无形的手,蛮横地撕开空气,
直往鼻孔里钻。浓烈、酸涩、带着粮食发酵后的***甜腻,
又混杂着生铁大锅被烈火舔舐时散发出的金属腥气。“哐当!”殿门被猛地撞开。
一股更加汹涌、更加滚烫的热浪裹挟着浓烈到几乎令人窒息的酒气,
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冲了进来。几个侍卫抬着一口巨大的、边缘还残留着炭火痕迹的生铁锅,
锅口用厚厚的湿麻布蒙着,丝丝缕缕的白色蒸汽正从麻布边缘和缝隙里顽强地钻出,
带着一种诡异的、高度浓缩的酒精的辛辣气息。那气味极其刺鼻,
带着一种纯粹、凛冽、几乎能点燃空气的危险感。紧随其后的侍卫,手里捧着几个粗陶大碗,
碗中盛着一种清澈得近乎无色的液体,微微晃动着,在烛光下折射出冷冽的光。
那液体散发出的气息,比之前弥漫的酒糟味更加纯粹,也更加危险——高度乙醇!“丞相!
‘火酒水’!蒸出来了!真的……真的能点着!”一个侍卫首领满脸烟灰,声音嘶哑,
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和一丝恐惧。他小心翼翼地用一根细长木棍,蘸了一点碗中的液体,
凑近旁边一个侍卫举着的火把。“嗤——!”一点幽蓝色的火苗瞬间在木棍顶端跳跃起来,
安静地燃烧着,散发出幽幽的光和更加浓烈的酒精气味。成了!高度酒精!
一直沉默观察的华佗,看到那幽蓝色火焰的瞬间,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如同针尖!
他死死盯着那跳跃的火苗,又猛地看向碗中清澈的液体,脸上的皱纹剧烈地抖动起来,
那是一种医者看到打败性事物时巨大的震撼!他猛地吸了一口气,
那浓烈的酒精气息让他呛咳了一下,但随即,他的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近乎狂热的精光!
“好!好一个‘火酒水’!清冽如泉,燃之如焰!”华佗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他猛地转向我,眼神锐利如刀,“丞相!有此神物,邪毒可防!草民……愿为丞相一试!
”他不再犹豫,猛地打开他那沉重的木药箱。里面没有闪亮的不锈钢器械,
得异常锋利的青铜小刀、骨针、骨凿、细细的桑皮线……每一件都浸透着古朴和沉重的气息。
他迅速取出其中几件,毫不犹豫地投入一个侍从端来的、盛满滚沸开水的铜盆中。嗤啦一声,
白汽蒸腾。“取干净白布!越多越好!浸入‘火酒水’!”华佗厉声吩咐,
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他又看向我,眼神凝重如铁,“丞相,草民需以金针封脉,
令丞相暂时昏睡,免受剧痛煎熬。此法亦险,丞相……可愿信草民?”昏睡?麻醉?
我看着华佗手中那几根比刚才施针时粗长许多的金针,
又看看旁边粗陶碗里清澈的液体和那几件在沸水中翻滚的原始工具。
一股巨大的、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比那头痛更甚!这简直是玩命!不,
这根本就是一场以生命为赌注的疯狂豪赌!成功率……渺茫得如同在深渊上走钢丝!“来!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剧痛已经摧毁了所有退路。
与其被这钝刀磨脑的痛苦活活折磨死,不如赌一把!赌华佗神乎其技的手艺,
赌我这来自现代的、关于消毒的知识能撬开一线生机!
我猛地抓过旁边侍从准备好的一根婴儿手臂粗的硬木棍,狠狠咬在口中!
木头粗糙的纤维感和苦涩的味道瞬间充斥口腔。华佗不再多言,眼神瞬间变得如磐石般坚定。
他手指如飞,几根粗长的金针精准地刺入我头颈几处大穴。
嗡——一股强烈的眩晕感猛地袭来,如同被巨锤砸中了后脑。
眼前的烛火、华佗凝重的脸、侍卫惊惶的眼神……一切都开始飞速旋转、模糊、拉长,
最终沉入一片无边无际的、粘稠的黑暗。然而,那黑暗并非安宁。意识并未完全消失,
而是沉入了一片混沌的、布满荆棘的泥潭深处。身体仿佛不再属于自己,
沉重得像被浇筑在冰冷的青铜里。但痛觉……那可怕的痛觉,却像潜伏在黑暗中的毒蛇,
虽然被金针的力量暂时压制了最疯狂的噬咬,
却依旧顽固地、一波波地冲击着那摇摇欲坠的防线。我感觉不到刀锋切开皮肉的冰凉,
也感觉不到头骨被钻凿时的恐怖震动。但在那混沌的意识底层,
却清晰地“感知”到一种可怕的侵入!一种冰冷、坚硬、带着铁锈和死亡气息的东西,
正强行破开我的身体,蛮横地闯入那最神圣、最不容侵犯的领域——我的头颅!
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最原始的恐惧和抗拒,如同火山岩浆般在混沌中疯狂喷涌!
身体在本能地颤抖、痉挛,想要挣扎,想要嘶吼,想要把那个闯入者驱逐出去!
但身体被无形的力量死死禁锢着,动弹不得。只有牙齿,死死地咬合着口中的硬木!
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粗糙的木屑刺破了牙龈,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木头的苦涩,
在口腔里弥漫开。每一次无声的抗拒,都牵动着那根在颅内小心翼翼移动的“异物”。
每一次微小的牵动,都换来那被压制住的剧痛一次更猛烈的反扑!
像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灵魂深处!汗水早已不是渗出,而是像决堤的洪水般涌出,
瞬间浸透了身下的锦被和褥垫,冰冷粘腻。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
如同离水的鱼在砧板上绝望地拍打。“压住!”混沌中,华佗的声音仿佛从极远的地方传来,
带着一种紧绷到极致的沙哑,如同拉满的弓弦,“……邪毒……避开……钳住……小心髓海!
”断断续续的词语,
伴随着金属器械在骨头上刮擦、撬动的轻微而令人毛骨悚然的“咔咔”声,以及液体是血?
是沸水?还是那珍贵的“火酒水”?滴落的声音,交织成一首来自地狱的交响曲,
不断冲击着我那脆弱不堪的意识。时间失去了意义。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就在我感觉那根紧绷的神经即将彻底崩断,
恐惧彻底撕碎、沉入永恒的黑暗时……一股极其辛辣、极其浓烈、带着火焰般灼烧感的液体,
猛地泼洒在头顶!“啊——!!!”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
从紧咬的木棍缝隙中挤了出来!那剧痛是如此清晰、如此霸道!仿佛有人将烧得通红的烙铁,
直接按在了被掀开的、毫无保护的脑髓之上!又像是无数根烧红的钢针,
同时刺入了每一根神经!这痛苦超越了之前所有,瞬间击穿了金针的封锁,
将我从那混沌的深渊边缘狠狠拽了回来!是酒精!高浓度的酒精!它在消毒!
它在杀死可能存在的细菌!但这个过程本身,就是一场酷刑!辛辣的气味直冲天灵盖,
呛得我几乎窒息。剧痛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残存的意识,眼前不再是黑暗,
而是炸开一片刺目的、旋转的白光!身体像被高压电流击中,猛地向上弓起,
又重重地砸回硬榻!口中的硬木棍,在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中,终于……彻底断裂!
锋利的木茬深深刺入了口腔内壁。“快!按住!缝合!”华佗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急促,
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紧接着,是针线穿透皮肉的、细微而清晰的“嗤嗤”声,
如同缝补一块破布。每一次穿刺和拉紧,都带来一阵新的、尖锐的刺痛。但那剧痛,
在刚才那地狱般的酒精灼烧面前,竟显得……微不足道了。意识如同风中残烛,
在那无边剧痛的余波里沉沉浮浮。所有的力气,所有的意志,
都在那一声惨嚎和剧烈的挣扎中彻底耗尽。我像一滩彻底融化的烂泥,瘫在冰冷湿透的榻上,
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有残存的听觉,
还能捕捉到一些模糊的声音:华佗疲惫到极点的喘息,侍从们压抑的抽气声,
金属器械被丢回沸水中的轻响……然后,是更深、更彻底的黑暗。这一次,
连那钝痛都似乎远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冰冷。不知沉睡了多久,
仿佛经历了一个轮回。意识如同沉在深海的巨石,一点点被无形的力量向上拖拽。
最先恢复的是嗅觉。不再是浓烈的酒精、血腥和汗水的混合气息,
而是一种淡淡的、带着苦味的草药清香,萦绕在鼻端,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宁感。
紧接着是听觉。有极轻的脚步声在附近走动,布料摩擦的窸窣声,
还有……窗外风吹过树叶发出的、久违的沙沙声。宁静,平和。然后,是触觉。
头颅上传来一种沉重而紧绷的束缚感,厚厚的布带缠绕着。
但……那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的剧痛……消失了?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弱却温暖的光,
瞬间刺破了沉沉的黑暗。我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依旧是那极高极深的玄色帐幔穹顶,
但光线比记忆中明亮了许多。不是烛火,而是柔和的、来自窗棂的自然天光。
我转动有些僵硬的脖子,环顾四周。殿内依旧空旷森严,但似乎被仔细清理过,
空气清新了不少。几个侍从垂手恭立在远处角落,大气不敢出。榻边,
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背对着我,在铜盆里清洗着双手。是华佗。他瘦削的背影显得有些佝偻,
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我尝试着,极其轻微地动了动头部。
没有痛!只有一种手术后伤口愈合时特有的、沉甸甸的闷胀感,和布带缠绕带来的束缚。
但那足以让人发疯的“火红铁条”和“钝刀磨锉”感,真的……不见了!
一种巨大的、劫后余生的虚脱感瞬间席卷全身,四肢百骸都软得没有一丝力气。
“咳……”喉咙干得冒烟,我试图发声,却只发出一声嘶哑的轻咳。声音虽轻,却如同惊雷。
背对着我的华佗猛地转过身。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在看到我睁开的双眼时,
瞬间爆发出难以形容的光彩,那是疲惫到极致后终于看到曙光的狂喜和如释重负!
他几步抢到榻边,动作快得不像一个老人。“丞相!您醒了!
”他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和沙哑,枯瘦的手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搭上了我的腕脉。他凝神细听,屏住呼吸,仿佛在倾听世间最美妙的乐章。片刻后,
他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整个紧绷的肩膀都垮塌下来。
“脉象虽虚浮,然……风涎已除,髓海渐安!苍天庇佑!丞相……您挺过来了!
”华佗的声音哽咽了,浑浊的老泪顺着他深刻如沟壑的皱纹蜿蜒而下。这泪水,
是为医者终于从死神手中夺回生命的激动,
也是为自己完成了一项几乎不可能的神迹而生的巨大感慨。挺过来了……我真的活下来了!
这个认知如此清晰而强烈地冲击着我。我躺在冰冷的榻上,
感受着头部那沉甸甸的、却不再有撕裂痛楚的存在感。劫后余生的狂喜如同滚烫的岩浆,
在胸腔里奔涌,几乎要冲破喉咙喷薄而出!随之而来的,是席卷全身的、前所未有的虚弱感,
连抬起一根手指都无比艰难。但在这极度的虚弱之中,一股更加冰冷、更加炽热的力量,
却如同蛰伏的火山,在灵魂深处缓缓苏醒、积聚。那是属于曹操的意志,
也是属于我——那个被命运戏弄、最终在鬼门关前爬回来的灵魂——的意志!
“水……”我艰难地开口,声音如同砂纸摩擦。温热的清水被小心地喂入口中,
滋润着干涸的喉咙和口腔。清凉滑过,也带走了口中残留的血腥和木屑的苦涩。
身体依旧沉重得像灌满了铅,但思维,却在这清水的滋润下,开始一点点活络起来,
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冷酷。活下来了。那么,接下来呢?
上那些虚伪的笑脸、推杯换盏间隐藏的刀光剑影、胃部撕裂般的绞痛……这些画面再次闪过,
却不再带有临死前的绝望,反而像冰冷的钢针,刺穿着新生的神经。
还有这副身体里残留的记忆碎片——那个鹰视狼顾、在梦中都能食尽星辰的司马懿!
那双深不见底、仿佛永远在算计的眼睛!他跪在阶下时那卑微的姿态下,
隐藏的毒蛇般的野心!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杀意,如同寒冬腊月的北风,
瞬间吹散了劫后余生的所有暖意,灌满了整个胸腔!这杀意如此纯粹,如此强烈,
仿佛早已刻入了骨髓,此刻只是被重新点燃!“司马懿……”我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嘶哑,
却像淬了寒冰的刀锋,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冷意,“他……何在?
”侍立在一旁的侍从首领浑身一颤,显然被我这突兀而冰冷的问题惊住了。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旁边正在收拾药箱的华佗,才慌忙躬身回答,
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回丞相,司马……司马懿与其长子司马师、次子司马昭,
皆在府外……候旨。”他顿了顿,小心翼翼地补充,“自丞相……病发以来,
司马大人忧心如焚,日夜在府外守候,寸步未离。”“忧心如焚?”我扯了扯嘴角,
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短促、极其难听的低笑,如同夜枭的啼鸣。那笑声里没有一丝温度,
只有无尽的讽刺和冰寒的杀机。守候?是等着确认我曹操是不是真的死了吧?等着给我收尸,
然后……好去跪舔他日后的新主子?历史上,正是他司马家,
篡夺了我曹氏几代人浴血拼杀打下的江山!华佗收拾药箱的动作猛地顿住了。他缓缓直起身,
看向我。那双刚刚还充满激动泪水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惊愕、不解,还有一丝深深的忧虑。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作为一个医者,他刚刚从死神手中抢回一条命,
此刻他最关心的,自然是病人的静养和恢复。任何剧烈的情绪波动,都是大忌。
但我没有看他。我的目光越过华佗,投向那高大沉重的殿门,仿佛能穿透厚重的木材,
看到门外那个跪伏着的、看似恭顺的身影——那个在历史长河中,
最终将曹魏基业啃噬殆尽的白眼狼!“传……”我深吸一口气,
胸腔里那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般凝聚,每一个字都像从冰窖里捞出来,砸在冰冷的地砖上,
“传司马懿,及其二子……即刻……入殿觐见!”“丞相!”华佗终于忍不住出声,
声音带着医者的急切,“您颅创新愈,气血大亏,神思耗损!此刻最忌忧思惊怒,
当静心凝神,徐徐调养为要啊!万不可……”他后面的话没说下去,
但眼中的劝阻之意已无比明显。他无法理解,
一个刚刚经历开颅死劫、虚弱得连说话都费力的人,为何醒来第一件事,竟是要见一个臣子?
而且那语气……我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华佗布满忧虑的脸上。那目光冰冷、锐利,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和属于上位者的森然威压。刚刚经历生死、从地狱爬回来的灵魂,
此刻燃烧着冰冷的火焰。“华先生,”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他的劝阻,
每一个音节都像淬火的钢珠,“救命之恩,孤……没齿难忘。
但此刻……”我的视线再次投向那紧闭的殿门,仿佛看到了门外那双隐藏着豺狼野心的眼睛,
“孤要清理门户。此事,关乎大魏……国祚!”最后两个字,如同重锤落下,
带着千钧之力和冰冷的血腥气。华佗浑身一震,后面所有劝阻的话,都死死地卡在了喉咙里。
他看着眼前这个躺在病榻上、脸色苍白如纸、头上缠着厚厚布带的男人。那眼神,
不再是一个虚弱的病人,而是一头虽然重伤、却依旧死死盯住了猎物的猛虎!
那眼神里蕴含的冰冷杀意和不容置疑的意志,让他这个见惯生死的医者,
都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他沉默了。最终,只是深深地、无奈地叹息了一声,
默默地退后一步,垂下了眼帘。他知道,自己无法阻止。这是属于枭雄的领域,
是权力的修罗场。他只是一个医者,能做的,只是从死神手里抢人。
至于抢回来的人要做什么……他无权干涉。沉重的殿门,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
被两名甲士缓缓推开。“吱呀——”门轴摩擦的声响,在这落针可闻的大殿里显得格外刺耳,
如同钝刀刮过骨头。门外明亮的、带着夏日午后燥热气息的天光,瞬间涌了进来,
在地面上投下长长的、倾斜的光影。光与暗的分界线,恰好横亘在殿门的门槛上。三个人影,
就在这刺目的光晕中,鱼贯而入。他们的脚步放得极轻,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卑微的谨慎。
当先一人,正是司马懿。他穿着深青色的官服,衣袍整洁,一丝褶皱也无,
头发也梳得一丝不乱。他微垂着头,脚步沉稳,仿佛每一步都精确地丈量过距离。然而,
当他跨过那道门槛,从明亮的天光步入殿内相对昏暗的环境时,
我清晰地捕捉到他脸上瞬间闪过的、一丝极力压抑的惊疑和不安。他的目光,
如同最敏捷的探针,飞快地、不动声色地扫过榻上我的身影。
厚布带包裹的头颅、苍白得没有血色的脸、还有那虽然虚弱却依旧如刀锋般射向他的眼神时,
他的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那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是失望?是惊惧?
还是更深沉的算计?——飞快地掠过,快得让人难以捉摸。随即,
他脸上所有的异样瞬间收敛,
只剩下一种恰到好处的、混合着巨大担忧和如释重负的恭敬表情。“臣司马懿,叩见丞相!
”他走到离榻十步远的地方,没有丝毫犹豫,撩起袍摆,以最标准的姿势,
双膝重重跪倒在地,额头深深叩在冰凉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咚”一声响。那姿态,
谦卑到了尘埃里。紧随其后的两个年轻人,是他的儿子司马师和司马昭。
司马师约莫二十出头,身材高大,
眉宇间带着一股尚未完全褪去的锐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桀骜,但此刻也学着父亲的样子,
深深拜伏下去。司马昭则更年轻些,脸上还带着些许稚气,动作显得有些僵硬,
眼神里明显带着紧张和一丝……好奇?他也连忙跪倒。“臣司马师司马昭,叩见丞相!
恭贺丞相洪福齐天,龙体康复!”三人齐声高呼,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
带着一种刻意的、洪亮的恭谨。我斜靠在榻上,身体依旧虚弱得厉害,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的沉重感。头部的闷胀感也清晰存在。但我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