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第一次发现镜中的异常,是在三十五岁生日的清晨。浴室的磨砂玻璃还凝着水汽,
他揉着宿醉的太阳穴凑近,看见镜中人的下颌线比往常柔和了半分。胡茬明明凌晨才刮过,
此刻却泛着青黑的虚影,像层没擦干净的墨。"眼花了。"他扯了扯嘴角,
镜中人的嘴角也跟着牵动,只是那道法令纹似乎浅了些。冷水泼在脸上时,
他忽然摸到耳垂——不知何时多了个细小的针孔,像是打过耳洞的痕迹。
玄关的电子钟跳成七点十五分。陈默抓起公文包往外冲,皮鞋在大理石地面蹭出刺耳的响。
电梯里的广告屏正播着新款剃须刀的广告,他盯着屏幕里模特棱角分明的下巴,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自己的下颌,那里的皮肤竟有些发烫。"陈总监早。
"前台小妹递来咖啡时,眼神在他脸上停留了半秒,"您今天...好像没休息好?
"陈默接过杯子的手顿了顿。咖啡的热气模糊了视线,
他看见杯壁映出的自己:眼角似乎有了道浅淡的细纹,却又不像皱纹,
反倒像道被水流冲刷的痕。"昨晚陪客户。"他扯出个笑,
转身时听见身后有人小声议论:"陈总监今天是不是瘦了?
"会议室里的争论声像群蜜蜂钻进耳朵。陈默捏着钢笔的指节泛白,
提案报告上的"市场份额"四个字突然扭曲起来,变成团模糊的墨迹。
他盯着自己的手——指甲缝里还沾着昨天修车时蹭的机油,可指甲盖却比往常更圆润,
透着点粉白的光。"陈总监?"副总的声音穿透混沌,"您觉得这个方案可行吗?
"陈默抬头时,正对上投影幕布反射的光。那片白光里,
他看见自己的倒影:衬衫领口空荡荡的,喉结的弧度好像比上周平缓了些。"再改改。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尾音竟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午休时,
他躲进楼梯间抽烟。打火机的火苗舔着烟卷,他忽然发现手腕细了圈,表带松松垮垮地挂着,
像谁的东西套错了手。风从安全出口的门缝钻进来,掀起衬衫的下摆,
他摸到腰侧——那里的赘肉似乎消了些,腰线隐约有了道柔和的曲线。手机在口袋里震动,
是妻子林薇发来的信息:"晚上妈来吃饭,记得买条鱼。"陈默掐灭烟的动作重了些,
烟蒂在烟灰缸里碾成碎末。他想起昨晚林薇的抱怨:"你最近怎么总加班?
"他当时正对着电脑改方案,没回头:"下个月晋升答辩,得拼一把。"镜子里的裂痕,
是在这天晚上彻底撕开的。陈默对着浴室镜子系领带时,看见镜中人的锁骨陷得更深了。
衬衫的第二颗纽扣不知何时崩开了,露出片苍白的皮肤,
颈侧有颗淡褐色的痣——他分明记得自己没有这颗痣。"发什么呆?"林薇裹着浴巾进来,
吹风机的热风扫过他后颈,"妈都到楼下了。"陈默猛地回头,吹风机的线缠在手腕上,
勒出道红痕。"别动。"林薇伸手帮他解,指尖划过他的喉结时,突然"咦"了声,
"你这喉结怎么好像...变平了?"吹风机的嗡鸣戛然而止。陈默再次看向镜子,
镜中的男人正瞪着惊恐的眼睛,下颌线在灯光下泛着青灰,可那道本该凸起的弧线,
确实比记忆中平缓了太多,像座被风化的小山。变化是从头发开始加速的。一周后,
陈默发现鬓角的头发垂到了耳垂,发梢带着自然的卷曲。他冲进理发店,
指着墙上的明星海报:"剪成这样,越短越好。"理发师拿着推子的手顿了顿:"先生,
您发质这么软,留短发可惜了。"推子在耳边嗡鸣着,他看见碎发落在围布上,
像场灰白色的雪。可新头发长得飞快。三天后,刘海就遮住了眉毛,发尾卷得更厉害了,
像烫过的羊毛卷。林薇帮他剪刘海时,
剪刀在他额前悬了又悬:"你这头发...怎么跟女人似的?"陈默抢过剪刀对着镜子乱剪,
碎发掉进眼睛里,涩得发疼。镜中的人眼眶泛红,睫毛竟比往常长了半分,
垂下来时在眼下投出片浅影。身体的变化像场涨潮的海。手指渐渐纤细,骨节不再分明,
握钢笔时总觉得笔杆太粗。脚也小了码,上班穿的皮鞋挤得脚趾发疼,
偷偷换了双林薇的帆布鞋,竟刚刚好。最让他恐慌的是声音。某次主持部门会议,
他说"散会"时,尾音突然飘得老高,像根绷紧的弦断了。会议室里瞬间安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黏在他身上,副总的嘴角甚至还挂着没来得及收回的笑。他躲进卫生间干呕,
隔间的门板映出模糊的影子。那影子穿着宽大的男士衬衫,肩膀却比上周窄了些,
腰线处的衬衫空荡荡地晃着,像挂在衣架上。"陈总监?"外面传来实习生的声音,
"您没事吧?"陈默捂住嘴摇头,喉咙里像卡着团棉花。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变了,
变得又轻又浅,像怕惊动什么似的。回家路上,他绕道去了趟药店。
货架上的验孕棒闪着冷光,他抓起一盒塞进裤兜,
账时收银员看他的眼神怪怪的——他才发现自己下意识地用了林薇常说的语气:"麻烦快点,
谢谢。"验孕棒的结果是条刺眼的红杠。陈默瘫坐在卫生间的地板上,
瓷砖的凉意透过薄薄的睡裤渗进来。窗外的霓虹灯映在天花板上,
明明灭灭的光落在验孕棒上,那道红线像道正在流血的伤口。林薇推门进来时,
他正把验孕棒往马桶里扔。"你藏什么?"她抢过来一看,脸色瞬间惨白,
"陈默...你...""不是你想的那样!"他的声音又尖又细,自己听着都陌生,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林薇的眼泪突然涌出来:"你是不是早就...早就有问题?
"她后退着撞到洗手台,瓶瓶罐罐摔了一地,
"怪不得你总躲着我...怪不得..."陈默想去扶她,却被狠狠推开。
他踉跄着撞到镜子,镜面晃了晃,映出两个扭曲的人影:一个泪流满面的女人,
一个穿着男人睡衣、肩膀却越来越窄的...怪物。那晚,他在书房的沙发上缩了整夜。
月光透过百叶窗落在地毯上,像把把锋利的刀。他摸着自己的胸口,
那里的皮肤下似乎有什么在悄悄隆起,像两颗正在萌芽的种子。陈默开始旷班。
他把自己关在卧室里,拉严所有窗帘。日光灯管嗡嗡作响,
照亮满地揉成团的衬衫——那些曾经合身的衣服,如今都像偷来的,肩膀宽得离谱,
领口空荡荡地晃着。林薇在门外放了套她的旧衣服。纯棉的连衣裙,浅蓝色,
领口绣着朵小雏菊。陈默盯着那抹蓝看了很久,直到肚子饿得发疼,才颤抖着穿上。
裙摆垂到膝盖,腰线刚刚好。他对着穿衣镜转圈,看见镜中的人长发垂肩,锁骨深陷,
浅蓝色衬得皮肤愈发苍白。只是那双眼睛还带着男人的轮廓,透着惊恐和茫然,
像只误入玻璃房的鸟。"出来吃点东西吧。"林薇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哭腔,
"我找了医生,他说可以...可以聊聊。"所谓的医生,
其实是林薇在网上找到的心理咨询师。隔着视频,
那个戴眼镜的男人温和地说:"性别认知障碍是很常见的...""我不是认知障碍!
"陈默突然拔高声音,镜中的人影跟着晃动,"我上周还在修汽车!我喜欢喝冰啤酒!
我..."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我昨天发现,我能用手指卷头发了。
"咨询师的声音依然平静:"身体的变化有时会先于意识。陈先生,你有没有想过,
或许这不是病,是你本来的样子?"本来的样子?陈默望着镜中长发及肩的自己,
忽然想起小时候。妈妈总爱把他打扮成女孩,扎着羊角辫去幼儿园,直到被老师发现才作罢。
他当时气得把辫子剪了,可偷偷试穿姐姐的花裙子时,心里竟有种隐秘的欢喜。
敲门声再次响起,林薇递进来个包裹。是网购的假发和束胸,
还有封她写的信:"我查了很多资料,也许...也许你可以先试试这样去上班。
"陈默摸着那顶黑色的短发假发,质地粗糙得像团草。他戴上它,
对着镜子把束胸勒得紧紧的,呼吸都变得困难。镜中的人又变回了"陈默",
只是眼神里的东西碎了,像被踩过的玻璃。回到公司那天,所有人都在议论他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