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道里的声控灯又坏了,张阿姨摸着墙往上走,每一步都踩得楼梯板吱呀响。三楼转角的窗没关,风卷着楼下烧烤摊的油烟飘进来,混着谁家炒菜的酱油香,是这栋老楼最熟悉的味道。
钥匙***锁孔转了两圈,门刚开条缝,就听见里头电视的声响——是老伴在看晚间新闻,茶几上准摆着一杯晾得正好的温水。她换鞋时踢到个塑料瓶,是孙子下午来玩时落下的奥特曼水壶,瓶身上还沾着点没擦干净的巧克力渍。
“今天楼下小李他媳妇又送了碗馄饨,我说不用不用,人家非塞手里。”张阿姨把菜篮子往厨房台面上放,塑料袋摩擦的声音里,混着老伴“嗯”了一声的回应。
抽油烟机嗡嗡转起来的时候,新闻联播的片头曲正好响起。张阿姨系着洗得发白的围裙,在锅里搅着鸡蛋,油星溅在灶台上,她头也不抬地喊:“你把阳台那几件衣服收进来,看天气预报说明天要下雨。”
窗外的天慢慢暗透了,对面楼的窗户一盏盏亮起来,每扇窗里都淌出差不多的声音:炒菜声,电视声,偶尔有人咳嗽或者喊一声孩子的名字。
张阿姨把炒好的西红柿鸡蛋盛进盘子,端出去时,老伴已经换了台,在看一部打仗的老片子。她把筷子摆好,又起身去盛饭,瓷碗碰到一起,发出清脆的轻响。
“明天去公园,得把那件蓝外套带上,早上凉。”老伴忽然说。
“知道了,”张阿姨应着,把饭放到他面前,“你昨天说的那几个老伙计,都去?”
“嗯,老李说他孙子这次月考考了全班第三,要给我们发糖。”
电视里的枪声噼里啪啦响着,饭桌上的人慢慢吃着,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老楼里的灯,亮到很晚。
张阿姨把最后一个碗摞进消毒柜时,厨房窗台上的绿萝又垂下来一片叶子。她伸手把那片叶子绕回竹竿上,指尖蹭到叶片上的水珠——是傍晚浇的水,还没干透。客厅里的老座钟“当”地敲了八下,老伴在沙发上翻了个身,打起轻微的呼噜。
她轻手轻脚地走出去,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薄毯盖在他腿上。电视还在演那部打仗片,鬼子正举着刺刀嗷嗷叫,她伸手按了关机键,屏幕暗下去的瞬间,客厅里只剩下座钟的滴答声。
阳台的门没关严,风钻进来掀起纱帘的一角。张阿姨走过去关窗,看见楼下的烧烤摊还支着,穿蓝布褂子的摊主正给铁丝网上的羊肉串刷油,火苗“腾”地窜起来,映得他黧黑的脸发亮。二楼的王奶奶大概也在阳台,能听见她跟孙子打电话的声音,“你妈让你多穿点,别老露着脚踝,那风湿是能吹出来的……”
她想起自己的孙子明明,上周六来的时候,牛仔裤膝盖处破了两个大洞,露出的膝盖骨硌得慌。她当时就想说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现在的孩子都兴这个,儿子说她不懂时尚。
“时尚”这词儿,张阿姨总觉得跟自己隔着层玻璃。就像小区门口新开的咖啡店,玻璃窗擦得能照见人,里头的小姑娘都捧着杯子慢慢抿,她路过时总忍不住往里瞟,想不通那几十块钱一杯的东西,怎么就比家里的茉莉花茶好喝。
手机在裤兜里震动了两下,是儿子发来的微信:“妈,明天我们带明明去看电影,中午可能过不去吃饭。”
张阿姨回复:“知道了,你们玩得开心点。”打完字又觉得不够,加了句“让明明多喝点水,别老喝可乐”,想了想又删了——上次就这么说,儿子回了句“知道啦妈,您操不完的心”。
她把手机塞回兜里,转身时踢到了茶几腿,疼得龇牙咧嘴。低头一看,茶几底下还藏着明明落下的奥特曼卡片,是上周他趴在地上玩时掉进去的。她蹲下去捡,腰却半天没直起来,得扶着茶几慢慢挪才能站稳。
“人老了,真是不中用了。”她对着空气叹口气,把卡片塞进电视柜的抽屉里——那抽屉里全是明明的宝贝:缺了轱辘的玩具车,没水的荧光笔,还有颗咬得都是牙印的橡皮。
老伴是被尿憋醒的,凌晨三点多,他摸黑下床,脚刚沾地就踢到个硬东西。“哎哟”一声,张阿姨立刻醒了:“怎么了?”
“踢着痰盂了。”老伴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他摸索着打开床头灯,看见搪瓷痰盂倒在地上,边缘磕出个小豁口。
“你就不能开灯再走?”张阿姨坐起来,拿过眼镜戴上,“我跟你说过多少回,这痰盂别放床边。”
“几十年都这么放,也没见踢着。”老伴嘟囔着,趿拉着拖鞋去卫生间。
张阿姨叹了口气,下床把痰盂扶起来。豁口不大,但摸着硌手。这痰盂还是当年结婚时买的,红底儿印着牡丹花,现在红漆掉了大半,牡丹花瓣也磨得看不清了。她把痰盂挪到墙角,又拿抹布擦了擦地上的水渍。
躺回床上时,老伴已经打起了呼噜。张阿姨却没了睡意,眼睛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纹——那裂纹像条小蛇,从吊灯旁边一直爬到墙角,是前年夏天暴雨过后出现的。物业来看过,说老楼都这样,补了也白补。
她想起刚搬来这栋楼的时候,墙还是雪白的,楼梯扶手摸着光溜溜的,声控灯一跺脚就亮得晃眼。那时候老伴在厂里当钳工,她在百货公司卖布料,每天早上俩人骑着自行车一起出门,傍晚又前后脚回来。楼道里总有人打招呼,三楼的刘大姐爱跟她换着做馒头,五楼的老陈会修收音机,谁家东西坏了都找他。
现在刘大姐搬走三年了,跟着儿子去了上海。老陈前年冬天没挺过去,听说走的时候很安详。楼道里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年轻人越来越多,他们走路带风,说话夹着她听不懂的词儿,看见她只会点点头,再也没人问“张姐,今天的菠菜新鲜不”。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雨点打在空调外机上,噼里啪啦的。张阿姨把被子往身上拉了拉,老伴的呼噜停了,翻了个身,含糊地说:“明天……公园……”
“知道了,”她拍拍他的胳膊,“睡吧,还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