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油路被晒得发软,路边的梧桐叶卷着边,蝉鸣声从树桠里滚出来,一层叠一层,把整个世界裹得密不透风。
林小满背着洗得有些褪色的帆布书包,站在市一中校门口的香樟树下,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包带。
书包侧袋里插着她的速写本,硬壳封面被汗水浸出浅浅的潮痕——那是她昨晚躲在房间里画的,香樟树叶在月光下的影子,像一群沉默的蝴蝶。
今天是高一开学第一天。
周围挤满了穿着新校服的学生,喧闹声像煮沸的水,咕嘟咕嘟地冒泡泡。
苏晓棠从人群里挤过来,胳膊肘在她胳膊上撞了一下,带着刚从烧烤摊帮忙回来的烟火气:“小满!
发什么呆呢?
再不走要迟到了!”
苏晓棠的马尾辫甩得老高,额头上沁着汗珠,校服领口敞开两颗扣子,露出里面印着小熊图案的T恤。
她是林小满从幼儿园同班到初中的闺蜜,像个永远转不停的小太阳,总能精准地捕捉到林小满藏在沉默里的情绪。
“没什么,”林小满低下头,把速写本往书包里塞了塞,“就是有点热。”
“热就对了!”
苏晓棠拉着她往教学楼跑,帆布鞋踩在滚烫的地面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响,“老班说今天要分班,咱俩能不能再同班,就看这波缘分了!”
她们冲进高一(3)班教室时,里面己经坐了大半的人。
风扇在天花板上慢悠悠地转,搅起一屋子闷热的风,粉笔灰在光柱里飘。
林小满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刚把书包塞进桌肚,就听见苏晓棠在旁边低呼:“哇,那是谁?”
她顺着苏晓棠的目光望过去——教室后门站着个男生。
他穿着和大家一样的蓝白校服,却像是往水里扔了块冰,瞬间让周围的喧闹都降了半调。
校服裤子的裤脚卷到脚踝,露出一截苍白的皮肤,脚上是双快磨平底的帆布鞋。
他背着个黑色的吉他包,单肩挎着,带子松松垮垮地挂在肩上,头发有点长,遮住了眉骨,只露出一截线条分明的下颌。
班主任是个微胖的中年男人,姓王,手里拿着点名册,拍了拍讲台:“安静一下。
这位是新转来的同学,江熠,大家欢迎。”
教室里稀稀拉拉地响起掌声。
江熠没说话,甚至没抬头,只是微微颔首,动作里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懒。
王老师似乎也习惯了这种态度,指了指林小满后面的空位:“你就先坐那儿吧,最后一排,暂时没安排人。”
江熠背着吉他包走过来,经过林小满座位时,带起一阵风,混着淡淡的洗衣粉味,还有点阳光晒过的草木香。
他把吉他包往桌肚里一塞,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然后拉开椅子坐下,整个人往后一靠,脑袋就抵在了墙上,闭上眼睛,像是立刻要睡着。
林小满的心跳莫名快了半拍。
她偷偷翻开速写本,笔尖悬在纸上,犹豫了几秒,还是没敢画。
阳光从窗外斜照进来,落在他露在袖口外的手腕上,血管清晰可见,像条安静的河。
王老师开始点名,点到“林小满”时,她小声应了句“到”,声音细得像蚊子叫。
苏晓棠在旁边用胳膊肘碰了碰她,挤眉弄眼地比了个口型:“酷哦。”
林小满没理她,目光落在窗外。
香樟树的叶子被晒得发亮,蝉还在不知疲倦地叫,一声接一声,像是在倒计时。
她想起昨晚父亲又和母亲吵架,摔了杯子,碎片溅到她的速写本上,留下个小小的月牙形印记。
她当时抱着速写本躲在被子里,听着客厅里的争吵声,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摇晃,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能让她稍微安定一点。
“……江熠。”
王老师的声音再次响起。
没人应答。
王老师皱了皱眉,提高了音量:“江熠?”
还是没声音。
苏晓棠“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又赶紧捂住嘴。
林小满回头看了一眼,江熠果然睡着了,脑袋歪在墙上,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呼吸均匀。
阳光刚好落在他的发梢,镀上一层浅金色,倒显得没那么冷了。
王老师走过去,在他桌子上敲了敲:“同学,醒醒。”
江熠像是被惊醒的猫,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带着点没散去的困意,还有点被打扰的不耐烦。
他扫了王老师一眼,没说话。
“我点名呢,”王老师的语气沉了沉,“喊到名字要答‘到’。”
江熠这才懒洋洋地掀了掀嘴角,声音有点哑:“到。”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种奇怪的穿透力,像冰块落在水里,“咚”地一声,敲在人耳膜上。
林小满的笔尖在纸上顿了顿,留下个小小的墨点。
她赶紧转回头,假装看黑板,耳朵却忍不住往后面飘。
后面没再发出声音。
她偷偷用余光瞥了一眼,江熠又闭上了眼睛,这次没靠在墙上,而是低着头,下巴抵在胸口,肩膀微微起伏,像是真的睡着了。
开学典礼冗长又闷热,校长在主席台上讲话,声音透过喇叭传出来,嗡嗡作响。
林小满拿出速写本,开始画前排同学的背影,画窗外的香樟树,画天上慢慢移动的云。
画着画着,笔尖不由自主地转向了后方。
她飞快地勾勒出他低头的轮廓,头发的弧度,肩膀的线条,甚至连他搭在桌上的手指都画了出来。
画完才发现,自己的心跳又乱了。
她赶紧合上本子,塞进桌肚,脸有点发烫。
旁边的苏晓棠凑过来,用手挡着嘴:“哎,你看他吉他包了吗?
会不会是学艺术的?”
“不知道。”
林小满摇摇头。
“我猜他是从大城市转来的,”苏晓棠眼睛亮晶晶的,“你看他那范儿,跟咱们这小城格格不入。”
林小满没说话。
她想起刚才他经过时,吉他包上挂着个小小的金属挂件,是只褪色的银色蝴蝶,和她速写本上经常画的图案有点像。
开学典礼结束后,回到教室,王老师开始讲班规。
江熠还是维持着那个姿势,像是一尊沉默的雕塑。
首到数学课,新的数学老师抱着一摞卷子走进来,说要先摸底考,他才终于有了点动静。
数学老师是个戴眼镜的老太太,推了推眼镜,声音严厉:“都把桌子拉开点,不许作弊。”
教室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林小满把桌子往旁边挪了挪,回头时,看见江熠正慢吞吞地从桌肚里摸出一支笔,连草稿纸都没拿。
摸底卷很难,林小满写到一半就卡住了,笔尖在草稿纸上划来划去,急得手心冒汗。
她偷偷往后看了一眼,江熠正趴在桌子上,卷子铺在面前,笔扔在一边,似乎又睡着了。
“某些同学注意了,”数学老师敲了敲黑板,目光扫过后排,“不要以为转来就能偷懒,高中数学可不比初中。”
江熠没反应。
林小满心里替他捏了把汗。
她数学不算好,每次考试都得小心翼翼,生怕掉分。
她想不通,怎么会有人对考试这么无所谓。
考试结束的***响起时,林小满还有最后一道大题没写完。
她看着江熠把卷子随手一翻,写上名字,就起身交了上去,卷子上大片大片的空白,像没下雪的冬天。
数学老师接过他的卷子,皱着眉看了两眼,突然“咦”了一声,抬头看了江熠一眼,眼神里带着点惊讶。
但她没说什么,只是把卷子收了起来。
江熠交完卷就走出了教室,背着手,慢悠悠地晃到走廊尽头,靠在栏杆上,望着远处的操场。
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个孤单的感叹号。
林小满收拾书包时,苏晓棠凑过来说:“你看他那样,肯定考砸了。
不过长得是真帅啊,就是有点凶。”
“还好吧。”
林小满含糊地应着,目光又忍不住飘向走廊。
江熠还站在那里,不知道在看什么,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栏杆,节奏很轻,像是在弹一段没人能听见的旋律。
放学的***响起,蝉鸣依旧聒噪。
林小满和苏晓棠一起走出校门,苏晓棠说要去她爸的烧烤摊帮忙,两人在校门口分了手。
林小满沿着路边的树荫往家走,帆布书包在肩上轻轻晃。
经过街角那家“旧时光书店”时,她停下了脚步。
书店的门是老式的木门,上面挂着块褪色的木牌,写着店名。
门口摆着个竹编的筐,里面放着几本打折的旧书。
她看见江熠坐在书店门口的台阶上,背靠着门框,怀里抱着把吉他,正在低头调弦。
夕阳的光落在他身上,把他的侧脸勾勒得很柔和,睫毛上像是落了金粉。
他拨了下琴弦,“叮”的一声,清亮的音色在闷热的空气里散开。
然后,他开始慢慢地弹,旋律很简单,有点像风吹过树叶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却奇异地压过了蝉鸣。
林小满站在树后,没敢往前走。
她看着他的手指在琴弦上移动,灵活又专注,和他在教室里那副懒洋洋的样子判若两人。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吉他声,还有他微微垂下的眼。
她悄悄拿出速写本,翻开新的一页,笔尖在纸上快速滑动。
这一次,她画得很认真,把夕阳的角度,他握琴的姿势,甚至连他嘴角那点若有若无的笑意,都画了下来。
吉他声突然停了。
江熠抬起头,目光首首地看向她藏身的树后。
林小满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手里的速写本“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她慌忙弯腰去捡,手指却因为紧张而有点抖。
等她捡起本子,抬头时,江熠己经站起身,抱着吉他走进了书店,木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只有蝉还在不知疲倦地叫着,一声接一声,像是在嘲笑她的慌张。
林小满站在原地,手心全是汗,速写本上那个刚画了一半的侧脸,在夕阳下显得有点模糊。
她转身往家走,脚步有点快,书包里的速写本硌着后背,像是揣了颗发烫的石头。
空气里的热好像更浓了,连风都带着温度,吹得人心里乱糟糟的。
她不知道,书店门后,江熠靠在门板上,透过门缝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手指在吉他弦上轻轻拨了一下,发出一声极轻的回响,像个没说出口的问句。
这个夏天还很长,蝉鸣才刚刚开始。
而有些故事,己经在沉默里,悄悄埋下了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