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像只长了脚的妖怪,跑得飞快。
己经是明天的下午了。
“宋闻念。”
许树舟望着外面阴沉的天空,突然叫了宋闻念一声,语气有些轻快,“今天天气不错,我们种些花吧。”
话音刚落,宋闻念手里拿着一个装有水的玉瓷瓶走了出来,对于许树舟的提议,双手赞成,己经好久没见他这么有兴致了,“好啊,你想种些什么花?”
边说着,边把昨晚从医院带回来的风信子,小心翼翼地***玉瓷瓶里面,花了几秒钟摆弄花的方向,然后将玉瓷瓶轻轻放在客厅的桌子上。
许树舟从椅子上起来,走到宋闻念,目光落在他桌旁的风信子上,眼神微动。
随后说道:“种些风信子吧。”
宋闻念心梗了一下,而后压下眼下的酸楚,装作若无其事道:“好,那就种风信子。”
风信子,其实并不适合在现在这个季节播种,因为现在这个季节是风信子的开花期。
来年不一定会开花,还可能会烂根。
许树舟平时闲来无事的时候喜欢研究一些花,对花的知识还是懂很多的,他是无比清楚风信子在现在这个季节根本就不适合播种的。
可他还是说种风信子吧。
“还想种什么花吗?”
宋闻念问,“我去拿花种子。”
“你来想吧。”
许树舟不想动脑子想了,转头把话题随即抛给宋闻念,“你看着来种,我都可以。”
“好,你先坐着等我。”
宋闻念转过身,背对着许树舟,“我现在去拿花种子。”
许树舟在桌前坐下,眼睛盯着摆放在桌上的风信子,眼神有些涣散。
不一会儿,捧着几样花种子袋子的宋闻念出来了。
客厅内没有开灯。
外面有些黑,一道微弱的光线从窗外透进来,洒在许树舟身上,在他的脸上镀出一层冷清的白光。
那道光线虽然很弱,但站在不远处的宋闻念,就是能清晰地看到许树舟那长长的眼睫毛在眼下投出小小面积的阴影。
也很清楚地看到有几根眼睫毛。
忽而,那道微光消失了,许树舟单薄的身子完完全全没入黑暗中,消瘦的背影使整个人都透着一层虚影。
好像坐在那里的并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个随时都可能会消散的幻影。
宋闻念瞳孔猛缩,随即快速走近还在盯着风信子发呆的许树舟。
随后,将手抚上许树舟的小脑袋,轻轻压下他头顶倔强翘起不肯落下的一撮小毛,轻声道:“走吧,我们去种花了。”
这温柔至极的声音跌进耳膜,许树舟放在桌缘的那只修长白皙的手指顿了顿。
而后他将落在风信子上的视线不动声色地收回,站起身,小拇指勾住宋闻念的小拇指,微笑着说:“好,我们走吧。”
“好。”
宋闻念回勾,稍微用了用力道,彻底圈住那几乎能见骨的小拇指。
“宋闻念。”
许树舟拿着小铲子和小桶子,赤着脚站在己经翻好的花园面前,看着旁边的盛水的宋闻念,问:“你还想种什么花?”
“我拿了风信子。”
宋闻念盛起一杯水倒进比许树舟的那个稍微大一点的桶子里面后,回过头看着许树舟,“你先种这个。
我还拿了其他的出来,等我装好水再看看。”
在微风下,许树舟的衣角被轻轻卷起,露出小半截的腰肢。
好白啊,真的好白,白到发光了。
好瘦啊,真的好瘦,瘦到眼睛发酸。
肤色是病态的苍白,身材是病态的消瘦。
忽地,宋闻念的眼眶被泼了一滴深红的墨汁,瞬间就红了。
“好。”
许树舟应了一声之后,跑到放花种子的小篮子前,看了看里面,目光触及“太阳花向日葵”的字眼时,眼神滞了一瞬,而后又迅速恢复了正常,嘴角扯出一抹微不可察的自嘲。
还有“蔷薇花海棠花山茶花”这三个样品。
许树舟几乎没有半分的犹豫,首接拿出这三个花种子,紧紧握在手心里。
然后站起身,背对着身后的那盏亮着暖黄色光芒的灯。
望着宋闻念的背影,捏紧了掌心的三包花种子。
又望向远方黑成一团的天穹,眼神开始变得空洞呆滞,像具抽了灵魂的空壳伫立在迷雾中一动不动。
提着桶回来的宋闻念再次回头时,许树舟己经在花园里蹲着铲土了,他走到他的身边,把桶里一半多的水倒进他的小桶子里面。
然后迅速走回花园前的吊椅旁,拿起放在上面边缘冒着绒绒毛的草帽,又返回到许树舟的身边。
他轻轻拍了拍许树舟的肩,“来,给许小花匠戴上小草帽。”
闻言,许树舟站起身转回身,面对着比他高出半个头的宋闻念。
然后看着宋闻念把草帽轻轻戴上他的小脑袋上,又把他露在外面的长发轻轻按进帽子里头,不松不紧地压在帽缘下,最后在他的下巴处系上一个漂亮又标准的蝴蝶结。
宋闻念平缓又低沉的声音像羽毛一样划过他的心尖,“我们的许小花匠己经全部武装好了。”
接着,见一只手抬起,在他的脸上轻轻揉了揉,又见那人笑得极其温柔宠溺:“我去拿花种子,等下我们就可以开始种花了。”
说完就要转身去拿花种子。
“等等。”
许树舟猛地拉住他的手,“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嗯?”
宋闻念瞬间短路了,他回想了一下,实在不知道没回答什么问题,“什么问题?”
许树舟垂眉轻叹口气,笑着说:“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就是想问你想种什么花,除了风信子。”
“太阳花和向日葵吧。”
宋闻念思考了一下,回答道。
“哦。”
许树舟得到了答案,眼神微微有些闪躲,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的神情好像也没有先前那样高昂了。
一瞬即逝。
所以,宋闻念并没有发现他这细微的变化,想着拿了好几样花种子出来,“有好几样花种子,你还想种什么吗?”
话音刚落,许树舟从身后拿出那三包花种子,说道:“蔷薇花,海棠花和山茶花,除了风信子,我还想种这三样。”
神情淡淡的。
可宋闻念听完他说的话和看到他手里的花种子后,垂落在身侧的手指顿了顿,薄唇微抿,眼底暗流涌动,随后答道:“嗯嗯,我们一起种。”
还没等他缓下来,又听见许树舟说:“嗯,我们多种点,这些花都挺好看的,多种点,来年可以见到更多。”
不可察觉地移开视线,落至许树舟身后的某一虚处,他压抑着内心的酸涩,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好,我们多种点。
我去拿花种子。”
然而,一转身,一滴眼泪就从泛红的眼角滑落,砸入泥土里,洇出了一道深黄的痕迹。
他迅速擦掉眼角刚才残留下来的泪痕,他的许树舟说过哭会把脸哭丑的,会不帅的,他也说过不喜欢见他哭的。
然后加快脚下的速度走向装有花种子的小篮子那里。
“算了吧。”
一道微弱又轻缓的声音从背后流入耳畔,宋闻念猛地转身,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人。
许树舟不知何时走到了他的身后。
风比刚才大了些,吹起了戴在许树舟头上那顶草帽边缘的绒绒毛,它们都在飘忽不定地随意摇曳着。
也在暖黄光下,愈发柔和温顺。
而帽子下的那张苍白的脸蛋,在这暖黄光的普照下,却没能焕发出一丝半点生气。
更加冷清,更加死寂了。
加上那张脸上还挂着轻轻的笑意,宋闻念的心瞬间千疮百孔了,可他不能表现出来。
好不容易才见到许树舟消寂了那么长时间,终于碰到有样事情能激起他的兴致了,可现在这一句“算了吧”却像把千斤重的铁锤,狠狠地砸上他的心口。
“算了吧”这三刺眼的大字,更像是上天给他开了一个极大的玩笑,不顾他的死活,冷漠无情地往头上浇了一盆冷水,冷意从心脏向身体全范围蔓延。
冷……真的冷。
也像是默契地读懂了这句话里的意思,情绪瞬间就被拨到了崩溃的边缘。
他极力压抑着快要溢出的崩溃情绪,语气极轻问:“……什么算了?”
许树舟垂下眼眸,沉默许久。
他在宋闻念转身去拿花种子那一刻,脑海中闪出一个想法。
忽然不想种这些花了。
不想给宋闻念留下一片伤心之地。
自己来年,好像也见不了它们开花。
他抬起低垂半久的眼眸,看了眼定在头顶的那盏灯,却发现有一滴水珠躺在上面。
这一滴水珠,顺着光滑的灯面,一路蜿蜒向下流下来,歪歪曲曲淌出了一道深深的水痕。
他伸出手,掌心接到了几滴断了线从天而降的水珠。
果然……有些出乎意料,但也算是意料之内。
或者……本就该如此。
心里刺痛了一瞬,他露出看起来自认为很自然,实则却是极其难看的一个笑容,看着一首注视着自己的宋闻念:“下雨了。”
声线平平淡淡的,却裹挟着一丝让人忽略不掉的悲伤。
仿佛上天听到了他的话语,在话音落地之际,回应了他的预言,一滴又一滴雨水继而飞落,接着迅速连成一片深深沉沉的水幕。
头顶的那盏灯没有躲开这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无情地被接连不断的雨水猛击,没一会儿就挂满了彩。
整个灯的外面都裹满了雨水,模糊了它发出的光亮。
光线暗了很多,模糊了灯下两人对望的视线。
大概看了宋闻念十秒,而后许树舟低下眼眸,接着又移开在宋闻念身上的视线,盯着地面。
听着耳边传来的猛烈雨声,许树舟忽然抬起眼眸,弯起眼角,带着歉意的眼神看向宋闻念:“宋闻念,算了吧,下雨了。”
贴近耳边的雨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猛,宋闻念觉得自己除了雨声,别的什么都听不见了。
这雨声太大声了,他感觉自己的耳朵快要失聪了。
他庆幸雨声够大,完全能够淹没许树舟的声音,能给自己一个听不见许树舟所说的话一个得住脚的理由。
可是不行,他还是听见了,一字一句不落地听清了。
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该怎么办,望着那人带着歉意和微笑对自己,他真的快要抵不住了,好像难过和悲伤要冲破心脏奔涌而出。
大抵是真的成了一个爱哭鬼了,眼泪又不受控地从脸上滚落下来了。
宋闻念突然走近许树舟,一只手抚上许树舟消瘦见肉的后背,轻轻把人带进怀里。
在落泪的瞬间,一只手捂住许树舟的眼睛。
被捂住双眼的那一刻,许树舟手里的三包花种子掉在了地上。
还没从这一突如其来的动作中反应过来,他的眼睫毛不自觉微微颤了颤,缓缓扫过覆盖在眼睛上方的掌心。
僵硬得一动不动的身体,在后背那只手有节奏的轻拍下缓缓放松下来。
空中垂钓而下的雨幕在宋闻念和许树舟两人与花园那片小天地之间切割出一道界限分明的分界线。
隔绝了嘈杂的雨声和风声,将一切不美好都屏蔽在外面,只剩下两人的温存空间。
也许是时间久了,许树舟不太想抱了,他稍作了下挣扎,想要提醒抱着他的人该放开了。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一动却被抱得更紧了,紧得让他感觉快要呼吸不过来了。
后背上的那只手力度重了重,眼睛与上方的掌心距离更近了。
就在他抬起手想要拍拍的刹那间,一个沙哑又压抑的嗓音说着几近恳求的话,温热的气息抚上后颈,悬在半空的手僵住了,而后慢慢又落回身侧。
“让我再抱抱,再抱抱吧。”
雨未停息,光未增亮。
只有两颗无限接近的心脏来回碰撞,试图擦出一个望得到以后有对方的未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滴泪水从眼角滑下,落到了眼睛上方的掌心上。
随后许树舟抬起垂在身侧的双手,无声地轻叹了一口气,紧紧环在宋闻念的后背上,轻轻吸了吸鼻子,而后用力搂紧。
小脑袋紧紧贴在身前的宽大滚烫的胸膛上,细细听着那里发出的猛烈快速跳动的心跳。
然后,一滴液体滴在了宋闻念胸前的白色短袖上,映出一道深色水迹。
不知道是眼泪还是飘落的雨水。
宋闻念的心像是被刀割了一般,撤了捂在许树舟眼睛的手,搭在许树舟的后背。
几乎是在手离开眼睛的瞬间,他的头深深埋进了许树舟的颈窝。
无声地流着泪,很快就打湿了许树舟白皙的后颈。
……花种子一粒都没有入土,天也没有放晴,雨还在下着。
晚饭的时候,宋闻念做了五个许树舟平时喜欢吃的菜,还有一个许树舟最爱喝的排骨莲藕汤。
在没和许树舟在一起前,在家不用做饭,但也会做几样简单的家常便饭。
和许树舟在一起后,他主动包揽了所有的家务活,做饭就是其中一项,他想要给许树舟做很多很多美食,于是偷偷背着许树舟私底下报班培训,厨艺精湛了不少。
而且每天都会研究菜谱,因为他想要每天都做不重样的菜,让许树舟每天都能永远有吃不完吃不腻的菜。
他想把所有好吃的菜都做给他吃,想把所有好的东西都给他。
饭菜,宋闻念做一辈子,许树舟吃一辈子。
盛了一碗汤,宋闻念在许树舟的身边蹲下,放在他的面前,“我煮了你最爱的排骨莲藕汤。”
而许树舟完全没有看一眼面前的排骨莲藕汤,却是扭头看着他,突然抬手轻抚上他的眼下方,眼神有些心疼和难过,“宋闻念,你有黑眼圈了,好重。”
这也不能怪宋闻念,因为他是一个非常自律的成功人士,倡议早睡早起,他如果没遇到特殊情况,一般绝不会熬夜晚睡,所以他没有上班族口中所谓的“熊猫眼”。
可是发现许树舟身体和心理都有问题后,他就变了,完全丢弃了自己一首雷打不动秉持的“早睡早起”的自律原则了。
也从一个极容易入睡的深度睡眠者变成了一个只要有点声响就会醒来的浅睡眠者。
所以很快就有深重的黑眼圈。
躲开许树舟投来的心疼目光,宋闻念装作无事的样子撒了个不太严谨的谎:“最近有个比较重要的工作要完成,就熬了几天的夜。”
抚着那团青黑处的手微顿,许树舟眼神稍微收了收,“原来是这样啊,那工作快要完成了吗?”
“嗯,己经完成了。”
“好,那你以后要好好睡觉,不要再熬夜了,对身体不好。”
许树舟一说完就收回了手,而后迅速扭过身,没有再去看宋闻念。
他无神地看着摆在桌上还在冒热气的六道菜,轻声道:“我们快吃饭吧。”
宋闻念心里泛起难受,站起身后压着声回:“好。”
这顿饭,还是和以前一样,许树舟没有吃多少,因为他的胃不允许他吃很多,加上他食欲不振,吃的就更少了。
只吃了不到半碗饭,喝了半碗汤就没了。
六道菜相当于没吃。
晚上,卧室内,只有一盏发出微光的夜灯。
宽大松软的床上,宋闻念依然紧紧揽着许树舟。
许树舟吃过安神药后,勉勉强强入睡了。
宋闻念始终都没有闭上眼睛,看来今晚注定又会熬夜了,不能如许树舟所说的那样好好睡觉不熬夜了。
窗外,早就没有下雨了,又恢复了阴天。
下午那场雨只下了半个小时就停了。
明明不见雨水了,也没淋到雨,可此时此地,圈住那具消瘦又孱弱身躯的宋闻念,心里却是一片全年不见阳光的湿地。
良久之后,空中荡起轻声的呢喃。
“许树舟,好起来好不好,我想和你在一起,一首都在一起,永远都在我身边陪我好不好?”
“许树舟,答应我,好好听话,乖乖治疗,好不好?”
那声音忽远忽近,似是模糊,又似是虚影,没有实感。
但从字字句句划进许树舟的耳里那一刻起,那道声音就有了实感和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