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室内弥漫着陈年墨香、淡淡浆糊味和恒温恒湿系统低沉的嗡鸣。
这里是她的战场，她的圣殿，每一寸剥落的色彩、每一笔模糊的字迹，都是亟待唤醒的历史低语。
“凌老师，‘杂项七号箱’初步整理清单出来了。”
助手小陈的带着一丝疲惫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那是一批刚接收的民国旧书捐赠，来源混杂，品相差强人意，大部分是些通俗小说和过期杂志，价值不高，但流程必须走完。
凌玥没抬头，目光依旧锁在显微镜下的纤维走向上。
“嗯，放桌上吧。
重点标注一下有特殊装帧、钤印或疑似名人批注的。”
“呃…好的。
不过凌老师，里面好像混了点…不太‘古籍’的东西。”
小陈犹豫了一下迟疑的开口道。
凌玥这才抬眼，小陈指了指清单底部一行手写备注：“另：发现现代印刷品一册，封面花哨，内容疑似网络小说，与捐赠主体无关，建议剔除。”
现代印刷品？
混在民国旧书里？
凌玥的眉头习惯性地蹙起：“拿给我看看。”
小陈很快捧来一个硬纸板箱，在一堆发脆发黄的《礼拜六》杂志和《啼笑因缘》单行本上面，赫然压着一本格格不入的书。
封面是饱和度极高的CG插画：一个长发飘飘、眼神睥睨的古装男子，脚踏狰狞巨龙，手持光剑，背景是爆炸的浮空山和漫天法宝。
几个烫金大字张牙舞爪：《灵境纪元：从零开始的神兽主宰》。
副标题更小一点：“全网爆款！
沉浸式网游爽文巅峰！”
凌玥用戴着手套的手，小心翼翼地拿起它，入手是廉价的滑腻感。
“再生纸，酸性严重超标，保存年限不会超过三十年，UV覆膜俗不可耐，毫无设计美感。”
她职业病瞬间发作，低声点评，语气带着学术性的冰冷批判。
翻开扉页，一股劣质油墨和胶水混合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让她忍不住偏头皱眉。
“第一章：开服！
万灵入道！”
开篇就是大段对游戏舱和神经接驳技术的夸张描写，接着是主角ID“傲世狂龙”如何在新手村大杀西方，如何被美女NPC青睐，如何捡到第一件神装…文字粗粝，逻辑跳跃，充斥着“秒杀”、“爆装备”、“收后宫”之类的词汇。
“文化垃圾。”
凌玥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这种书的存在，简首是对她毕生守护的那些承载智慧与时间的古籍的亵渎。
为什么会混进来？
是捐赠者的疏忽，还是库房管理出了漏洞？
她需要弄清楚，并在档案里详细记录这起“污染事件”。
带着一种给古籍“消毒”、为后人清除“文献害虫”的使命感，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烦躁，凌玥强迫自己开始“研究”。
她拿出记录本，钢笔尖悬在纸上，准备随时捕捉槽点。
“第37页：主角进入‘幽影沼泽’，环境描写单一重复‘阴暗’、‘潮湿’、‘危险’，缺乏具体生态细节，毫无沉浸感。
差评。”
“第89页：对战‘腐毒鳄王’描写夸张失实，物理法则崩坏。
主角以10级之躯硬撼30级精英怪，纯粹意淫。
逻辑硬伤。”
“第152页：女性角色‘雪薇仙子’出场描写低俗，物化女性，价值观扭曲。
严重问题！”
……她的记录越来越快，吐槽几乎要溢出纸面。
首到她无法再看下去，烦躁的翻回接近开服初期的某个章节。
“开服第三日，幽影沼泽边缘发生一起离奇事件。
一个名为‘凌月’（注：原文如此，可能为作者笔误或随意取名）的女性玩家，在采集‘腐萤草’时，意外触发了地图刷新BUG，一只狂暴化的‘腐毒鳄王’瞬间刷新在其脚下，毫无反应时间，该玩家被秒杀，成为论坛热议的‘开服第一倒霉蛋’。
此事侧面印证了‘灵境’世界的真实与残酷…”凌玥的笔尖顿住了。
凌月？
虽然有个字不同，但这发音…和她自己的名字“凌玥”过于接近了。
一种极其荒谬的感觉涌上心头，这个在作者笔下轻描淡写、仅作为“世界残酷”注脚的炮灰，这个连名字都可能被写错的“倒霉蛋”…竟然和她名字相仿？
“真够随意的。”
她嗤笑一声，带着对作者命名品味的鄙夷和对那个“凌月”一丝微不可察的同情。
“死得真够憋屈，毫无价值。”
她提笔，准备在记录本上写下：“角色命名敷衍，炮灰命运潦草，缺乏对虚拟生命的基本尊重…”就在这时——头顶老旧的日光灯管猛地闪烁起来，发出滋滋的电流声，凌玥下意识地抬头，就在这一刹那，她手肘不小心碰倒了桌角一个敞开的广口瓶——那是她之前调试好，准备用来清洗某件青铜器上顽固土锈的混合溶剂…瓶子倾倒，无色透明的液体泼洒出来，莫名精准地浇在那本摊开的《灵境纪元》上，也溅了几滴在她记录本“凌月”两个字上，以及…她戴着白手套的手背上。
“糟了！”
凌玥心头一紧，第一反应是抢救古籍资料。
她猛地伸手去抓那本湿漉漉的书。
但就在她的指尖触碰到被溶剂浸透、变得软塌塌的书页的瞬间——滋啦！
日光灯管爆出一团刺目的蓝白色火花，一股强烈的、带着臭氧味的电流猛地窜过整个工作台！
凌玥只觉一股无法抗拒的麻痹感和剧痛从指尖炸开，瞬间席卷全身！
视野被一片刺眼的白光吞没，耳中充斥着尖锐的蜂鸣和书本纸张在电流与溶剂作用下发出的诡异“嘶嘶”声，仿佛有无数数据流在耳边尖啸奔腾。
她最后的意识，是那股劣质油墨混合溶剂被电解产生的、难以形容的古怪焦糊味，以及一个荒诞的念头：“这破书…害人不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