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苦药穿肠
睁开眼,床的另一侧己经空了,建国的被窝里只留下一个人形的凹陷。
厨房传来锅铲碰撞的声响,还有婆婆刻意压低的说话声。
"......多放点,药性才够。
"婆婆的声音像一把生锈的剪刀,剪碎了清晨的宁静。
我轻手轻脚地爬起来,贴在厨房门边。
婆婆背对着我,正往砂锅里丢一些黑褐色的根茎状东西。
灶台上的布包敞开着,露出更多晒干的草药,散发出一股刺鼻的土腥味。
"妈。
"我轻声唤道。
婆婆的肩膀明显抖了一下,迅速合上布包。
"起这么早干什么?
"她转身时脸上还残留着来不及收起的慌乱,"再去睡会儿,早饭好了叫你。
""我帮您吧。
"我向前一步,想看清砂锅里的东西。
婆婆却用身体挡住灶台:"不用!
女人家的事你不懂。
"她抹了把额头的汗,灰白的发丝黏在太阳穴上,"这药得我亲自熬,火候差一点都不行。
"我注意到她的手指关节红肿,像是常年浸泡在冷水中的样子。
这双手曾经拉扯大一个儿子,现在又要来"调理"一个不争气的儿媳。
"那......我去买早点。
"我退而求其次。
婆婆撇撇嘴:"外头的东西不干净,谁知道加了什么乱七八糟的。
你坐着等吃就行。
"我站在厨房门口,进退两难。
婆婆不再理我,专心搅动砂锅里的药汤。
那液体渐渐变成深褐色,冒出的蒸汽带着苦涩的味道,熏得我眼睛发酸。
建国从卫生间出来,头发湿漉漉的,显然刚洗过澡。
他看到我站在厨房门口,眼神闪烁了一下。
"这么早?
"他压低声音问。
我指了指厨房:"妈在熬药。
"建国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妈是为你好。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昨晚......妈说的那些话,你别往心里去。
"我没有回答。
昨晚婆婆那句"不会下蛋的鸡"像一根刺,扎在喉咙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建国见我不说话,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转身去卧室换衣服。
砂锅里的药汤越来越稠,气泡破裂的声音像一声声冷笑。
婆婆时不时尝一口,然后皱眉摇头,继续熬煮。
我坐在客厅的塑料凳上,看着墙上的挂钟一分一秒地走。
这钟是婆婆带来的,走时不准,总是快五分钟。
她说这是"赶早不赶晚"。
"小芸!
"婆婆突然喊我,"过来喝药。
"我走进厨房,一碗黑褐色的药汤摆在桌上,旁边放着一小碟白糖。
药汤表面结了一层薄膜,像死水上的浮萍。
"趁热喝,凉了更苦。
"婆婆的眼睛紧盯着我,不容拒绝。
我端起碗,热气扑在脸上,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腥苦。
第一口下去,舌头立刻麻了,喉咙本能地收缩,想把那口药汤顶出来。
我强忍着咽下去,胃里立刻翻江倒海。
"全喝完,一滴都不许剩。
"婆婆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天不亮就起来熬的。
"我屏住呼吸,一口气灌下整碗药汤。
苦味从舌尖蔓延到胃里,又顺着血管流遍全身。
放下碗时,我的手抖得厉害,瓷碗在桌面上磕出一声脆响。
婆婆满意地点点头,往我嘴里塞了一勺白糖。
甜味在苦海中开辟出一小块净土,但很快又被淹没。
我的额头上渗出冷汗,眼前一阵阵发黑。
"坚持喝三个月,保准能怀上。
"婆婆收拾着药碗,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论今天的天气,"老家的王婶她儿媳妇,喝了这药,第二年就生了对双胞胎。
"我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嘴里还残留着那种令人作呕的苦味。
婆婆哼着小曲儿,把剩下的药汤倒进保温瓶,塞进我手里。
"带去单位喝,中午饭后一小时。
"她叮嘱道,"别让同事看见,这方子金贵着呢。
"保温瓶沉甸甸的,隔着不锈钢壁都能感受到药汤的温度。
我把它塞进布包最底层,生怕被人发现。
建国穿戴整齐从卧室出来,看到我苍白的脸色,欲言又止。
"走吧,要迟到了。
"他最终只说了这么一句。
出门前,婆婆拉住建国说了几句悄悄话。
建国不断点头,眼神却飘向我这边。
我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无非是叮嘱儿子盯着我按时喝药,别辜负了老人家的一片苦心。
电梯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建国盯着不断跳动的楼层数字,突然说:"妈的药......要是不好喝,你就......""就怎样?
"我抬头看他。
建国咽了口唾沫:"就......多放点糖。
"我的心沉了下去。
原来连他也觉得,喝下那些来历不明的苦药是我应尽的本分。
电梯到了一楼,门开了,建国快步走出去,像是急于逃离这个尴尬的话题。
阳光刺眼,我眯起眼睛,看着建国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
他始终没有回头。
办公室里,我把保温瓶锁进抽屉最深处,可那股药味还是挥之不去,仿佛己经渗入我的皮肤。
同事小张凑过来,抽了抽鼻子:"什么味道?
好像中药。
""可能......是楼下飘上来的。
"我低头整理文件,避开她的目光。
小张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听说你婆婆搬来和你们住了?
"她压低声音,"我表姐的婆婆也这样,天天逼她喝药,后来喝出胃出血......"我的心猛地一跳:"后来呢?
""离了呗。
"小张耸耸肩,"现在嫁了个二婚的,孩子都上幼儿园了。
"我勉强笑了笑,没再接话。
小张拍拍我的肩膀,回到自己的工位。
抽屉里的药味似乎更浓了,熏得我头晕目眩。
中午,我躲在卫生间里,把保温瓶里的药汤倒进马桶。
褐色的液体打着旋儿消失在下水道里,像一条逃走的蛇。
我按下冲水键,看着它被彻底吞噬,心里涌起一丝罪恶的***。
下班回家,一进门就看见婆婆和几个邻居阿姨坐在客厅里。
茶几上摆着瓜子花生,还有我昨天刚买的进口水果。
婆婆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看到我进来,立刻住了口。
"小芸回来啦。
"婆婆笑容满面地招呼我,"快过来,正说你呢。
"我僵在门口,进退两难。
几位邻居的目光齐刷刷射过来,像探照灯一样在我身上扫视,最后都落在我平坦的腹部。
"李婶说你儿媳妇长得真俊。
"一个烫着卷发的阿姨笑着说,"就是太瘦了,难怪......"她的话没说完,被另一个阿姨用手肘捅了一下。
婆婆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又舒展开来:"可不是嘛,现在的年轻人,光知道减肥,把身子都搞坏了。
"她转向我,声音突然提高,"药喝了吗?
"所有人的目光又聚集到我身上。
我点点头,喉咙发紧。
"什么药啊?
"卷发阿姨好奇地问。
婆婆神秘地笑了:"祖传的方子,专治女人家的毛病。
"她意有所指地看了看我的肚子,"我这不是急着抱孙子嘛。
"邻居们发出心领神会的笑声。
我站在那里,像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被众人评头论足。
婆婆还在滔滔不绝地讲着那副"祖传秘方"的神奇功效,时不时瞥我一眼,似乎在警告我不要拆穿她。
终于,邻居们起身告辞。
婆婆热情地送她们到门口,又往每人手里塞了几个水果。
"常来坐啊!
"她的声音甜得发腻。
门一关,婆婆的笑容立刻消失了。
她转身盯着我,眼神锐利如刀:"药真的喝了?
"我心头一颤,强作镇定:"喝了。
""撒谎!
"婆婆突然提高音量,"我打电话问过你们单位门卫,他说中午看见你在食堂吃饭,根本没喝药!
"我的血液瞬间凝固。
原来婆婆一首在监视我,连门卫都收买了。
"我......我在卫生间喝的。
"我徒劳地辩解。
婆婆冷笑一声:"还嘴硬!
"她一把抓过我的包,粗暴地翻找,"保温瓶呢?
拿出来我看看!
"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
婆婆从包里翻出空荡荡的保温瓶,晃了晃,脸色越来越难看。
"好啊,学会骗人了!
"她的声音开始发抖,"我起早贪黑地熬药,你就这么糟蹋?
"她举起保温瓶,作势要砸,又忍住了,"你知道这一副药多少钱吗?
啊?
""妈,我实在喝不下去......"我的声音细如蚊蚋。
"喝不下去?
"婆婆的嗓门越来越高,"那你就能眼睁睁看着老陈家绝后?
你安的什么心?
"我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地砖上有一道裂缝,从门口一首延伸到茶几底下,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建国知道你这么不懂事吗?
"婆婆突然换了策略,声音里带着哭腔,"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摊上这么个儿媳妇......"就在这时,门锁转动,建国回来了。
他看到屋里的情形,明显愣了一下。
"怎么了?
"他放下公文包,目光在我和婆婆之间游移。
婆婆立刻扑过去,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控诉我的"罪行"。
建国的表情从困惑变成尴尬,最后变成了无奈。
他看向我,眼神里带着一丝责备。
"小芸,"他叹了口气,"妈也是为你好。
"这句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我勉强维持的理智。
"为我好?
"我的声音颤抖着,"那药苦得喝下去就吐,你知道是什么成分吗?
有没有副作用?
"婆婆的脸色变了:"你什么意思?
怀疑我下毒?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急忙解释。
"那你是什么意思?
"婆婆步步紧逼,"我好心好意给你调理身子,你倒怀疑起我来了?
"她转向建国,"儿子,你看看,这就是你娶的好媳妇!
"建国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小芸,"他低声下气地说,"给妈道个歉吧。
"我看着丈夫躲闪的眼神,突然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在这个家里,我永远是错的那一方,因为我没有完成一个女人"最基本"的使命。
"对不起,妈。
"我机械地重复着,"我明天一定按时喝药。
"婆婆这才稍微平息了怒气,但坚持要我当场补喝一碗。
她重新热了药汤,盯着我一口一口喝下去。
建国坐在沙发上,假装看报纸,却时不时偷瞄我们一眼。
药汤比早晨的更苦,更浓。
我强忍着呕吐的冲动,硬是把整碗灌了下去。
婆婆满意地点点头,又往我嘴里塞了一颗冰糖。
"这才像话。
"她拍拍我的肩膀,力道大得让我踉跄了一下,"女人啊,不吃苦中苦,哪能当人上人?
"晚上,我躺在床上,胃里翻江倒海。
建国背对着我,呼吸均匀,似乎己经睡着了。
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在地板上画出一道银线。
我悄悄起身,摸黑来到厨房。
婆婆的药包就放在橱柜最上层,用红布裹着。
我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取下来,抓了一小把草药,用手帕包好,塞进睡衣口袋。
正要放回药包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咳嗽。
我吓得差点叫出声,转身看见建国站在厨房门口,表情复杂。
"你在干什么?
"他压低声音问。
我攥紧口袋里的手帕:"没什么,就是......想看看妈给我喝的什么药。
"建国叹了口气,走过来把药包重新包好,放回原处。
"别折腾了,"他的声音疲惫不堪,"妈不会害你的。
""我知道,只是......"我咬了咬嘴唇,"我想拿去化验一下,看看到底是什么成分。
"建国的表情变得严肃:"你疯了?
要是让妈知道......""你不说,她怎么会知道?
"我抓住他的手,"建国,你就不好奇吗?
那些药......"建国抽回手,眼神闪烁:"妈说是祖传的方子,那就肯定是好的。
"他顿了顿,"小芸,算我求你,别惹妈生气了。
她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
"我看着丈夫熟悉又陌生的脸,突然感到一阵心寒。
在他眼里,我永远排在母亲后面,永远是个需要妥协的对象。
"睡吧,明天还要上班。
"建国轻轻推着我往卧室走。
躺在床上,我辗转反侧。
口袋里的草药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得我无法安宁。
建国很快又睡着了,鼾声轻微而规律。
我轻轻起身,来到阳台上。
夜风微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犬吠。
掏出手帕里的草药,借着月光仔细端详。
这些干枯的根茎扭曲如蛇,散发着刺鼻的气味。
我小心地包好,藏进明天要穿的西装内袋里。
单位附近就有一家中药店,我决定明天午休时去问问。
不管婆婆怎么说,我都有权利知道自己喝下去的是什么。
回到床上,建国翻了个身,手臂无意识地搭在我腰间。
我没有推开他,但也没有像往常一样靠进他怀里。
我们之间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看似亲密,实则疏远。
窗外,月亮被云层遮住,房间里顿时暗了下来。
我盯着天花板,听着身旁丈夫均匀的呼吸声,和隔壁婆婆偶尔的咳嗽声,突然意识到:在这个家里,我始终是个外人。
明天,婆婆还会熬新的药汤,建国还会装聋作哑,而我......我摸了摸西装内袋里的草药,第一次感到一丝微弱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