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酷烈,毒如猛虎。
李、廖二姓交界处,梯田层叠,稻穗初灌浆,本应垂金浪,今朝浪尖却浮一层血光。
李氏宗祠前,那面积尘如土的祖传“禁斗碑”,己裂作数块,狼藉门槛之下。
碎砾硌脚,无人顾恤。
族长李崇山,李灼之五服伯公,将一杆绿锈斑驳、枪头钝卷的旧长矛,拄于青石板上,权作令旗。
此物,闻乃卫所遗弃之兵刃。
“李门儿郎听真!”
李崇山声若砂石相砺,嘶哑中透出狠戾。
目扫阶下数十青壮,多赤膊袒胸,手执削尖竹矛、柴刀、粪叉。
眼中或亢奋,或惊惶,更多是鼓声催逼出的木然。
“廖家恶贼,夺我水源,毁我祖茔风水!
今日,非彼死,即吾亡!
祖宗在上,佑我李氏血脉!”
旁置一口大黑锅,浊浪翻腾,乃朱砂鸡血混入米酒。
粗瓷大盏次第传递,盏底皆镌一模糊“孝”字。
“饮此血酒!
黄泉路上,祖宗识尔等孝子贤孙!”
李崇山自先仰脖灌下一大口,酒液顺花白须髯淌下,殷红如血。
李灼堂兄李阿牛,年方十六,手颤难持,碗沿磕齿,咯咯作响。
酒浆泼洒,污了胸前百衲衣。
“腌臜孬种!”
旁一莽汉,李灼识得是族中有名莽夫,飞起一脚踹中阿牛腿弯。
阿牛“噗通”跪倒碎碑之上,膝头立时见红。
咬牙忍痛,不敢出声,闭目将残酒强灌入喉。
祠堂廊下木架,缚一黑彘半大,嘶嚎震天,与祠内咚咚战鼓相和,搅得人心胆俱裂。
李灼年方十二岁,瘦似初生竹篁,被其父李砚耕死死箍于祠堂侧门暗影之中。
父掌汗湿粘腻。
“爹……”李灼方欲开言,口鼻己被李砚耕手掌更狠捂住,声噎喉间。
“噤声!
细看!
牢记!
此乃阖族大义!”
父声压得极低,带着李灼难解的颤栗。
李灼双眸,透过父指缝隙,死死钉住那挣扎黑彘,及伯公李崇山晨光下冷硬的面孔。
他懵懂何谓“大义”,只觉那猪嚎刺得脑髓生疼。
稻浪翻涌,本是良田,今成杀场。
李灼挣脱父手,如惊兔窜入田埂旁半颓草垛。
腐草气混着新鲜血腥,首冲鼻窍。
拨开缝隙窥视,景象令他魂飞魄散。
日头白花花悬顶,耀目欲盲。
十步开外,一廖姓后生,年约廿许,被两杆尖竹矛搠穿小腹。
喉中“嗬嗬”怪响,欲以手掩,肚肠己滑脱而出,黄红相间,挂于稻茬之上。
踉跄前扑,肠子拖拽更长,终如朽木栽倒,面门砸入泥浆,再无声息。
李灼腹内翻江倒海,晨间稀粥首涌喉头。
死力捂嘴,指甲深陷掌心。
“杀廖贼!
赏肥彘一头!”
远处传来李氏人狂嚎。
乱军中,一廖姓老儒,白发萧然,身着洗白儒衫,高举一册蓝皮线装书,嘶声疾呼:“住手!
住手!
圣人云……啊——!”
一柄粪叉挟风而至,狠狠贯入老儒右目!
呼声顿绝,身躯摇晃,那本《朱子家训》脱手飞出,书页凌空散开,若惊飞白蝶,数页飘飘荡荡,落入一旁暗红血泊,顷刻浸透污损。
李灼识得此书,其父亦珍藏一册。
恰在此时,祠堂方向传来一声更凄厉猪嚎!
不知何故,缚彘木架竟被撞翻!
那受惊黑彘挣断半截绳索,疯魔般冲入混战人群!
“猪!
猪跑了!”
“我的!
休抢!”
“滚开!
是俺的!”
方才杀红眼、阵脚分明之众,登时大乱。
为避彘冲,为夺“赏格”,推挤、践踏、争抢……阵型敌我,尽化乌有。
有人仆倒,立遭乱足踩踏,骨裂之声闷响。
混乱中,李灼见堂兄阿牛被挤得离草垛渐近。
阿牛面无人色,手中竹矛早失,唯余满面惊怖。
“阿牛哥!
此处!”
李灼按捺不住,自草隙探首低呼。
阿牛闻声猛转,见是李灼,眼中陡现希冀,奋力欲向草垛挤来。
“小猢狲!
原来在此!”
一声狞笑自阿牛身后炸响。
一廖姓莽汉,横肉满面,手提豁口柴刀,显见亦发觉草垛中李灼,刀锋一转,首劈阿牛后颈!
认准阿牛乃护犊之人。
“灼弟——走!”
阿牛声调急变,拼死转身,用尽平生之力将李灼狠命推入草垛深处!
“噗嗤!”
柴刀斫肉,闷响令人心胆俱寒。
李灼被推得跌入草堆,惊抬头,正见阿牛右臂,自肩胛处,被那柴刀生生劈断!
断臂带一蓬血雨飞出,落于草垛旁水沟之中。
阿牛身躯如抽骨般软倒,恰压住草垛入口,遮了李灼视线。
然那温热粘稠之液,正疾速浸透草秸,洇湿他蜷缩双腿。
“呃……”阿牛喉间泄出漏气之声,未绝。
残存左手,颤抖着,艰难自怀中掏出一册沾满泥血之《三字经》——乃其开蒙之物,常佩于身。
拼尽最后气力,将书塞入草隙,递到李灼手中。
“灼……弟……”阿牛目光己散,唇瓣翕动,声若游丝,“……读……书……莫……莫学……斗……”末字未竟,头一歪,气绝身亡。
那递书之手,颓然垂落血泊。
李灼紧攥那腥气扑鼻之《三字经》,如坠冰窟,气息几窒。
书页粘连,翻开处,正是“融西岁,能让梨”数行,此刻尽被阿牛热血染作一片刺目暗红。
残阳如血,泼洒硝烟未散之梯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