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噼啪,映得人脸明灭不定。
那头“立下奇功”的黑彘,此刻被架于火上,炙烤得滋滋作响,脂香混着未散的血腥,凝成一股甜腻浊气,中人欲呕。
李崇山踞坐上位,面沉似水,眼底深藏一丝疲惫与……不易察觉的得色?
面前粗瓷海碗里,堆着油光锃亮的炙肉。
“阿牛家的!”
李崇山声不高,却令喧闹人群霎时一静。
一妇人,双目肿若桃核,战战兢兢趋前。
“汝子阿牛,勇烈捐躯!
赏!”
李崇山箸尖一挑,夹起一颗烤得焦黑、眼目半睁空洞望天的猪首。
“捧归,供于阿牛灵前!
此乃族中体面!”
妇人抖索着接过那沉腻猪首,泪落无声。
方转身行不两步,足下不知绊何物,一个趔趄,猪首脱手飞出,“咚”然闷响,滚落祠堂角落粪秽堆中,污浊不堪。
妇人呆立当场,望望粪中猪首,又看看自己油污空手,蓦地发出一声不类人声的凄厉长嚎,抱头软瘫于地,昏死过去。
人群静默一瞬,旋即喧哗如故,分肉大嚼,谈笑砍杀“廖贼”之状,浑若无事。
另一厢,几个廖姓老者,携数名半大孩童,垂首丧气行来。
为首老者,面带淤青,双手捧一叠纸——田契也。
“李族长……”老者声如枯木,“吾等……认输。
此……乃溪畔十亩上等水田契纸……乞……高抬贵手,放过廖姓妇孺……”李崇山眼皮未抬,箸尖拨弄碗中肉,鼻中“嗯”了一声。
老者身后,一约十龄男童,低首趋前。
其右手紧攥,左手提一柄血污柴刀。
猛抬头,眼神空洞如鬼,死死钉住李崇山,未待众人反应,举刀便朝自家右手小指,狠狠斫下!
一截带甲小指应声落地,滚了几滚。
男童面如金纸,额角青筋暴起,竟咬牙不出一声,身躯剧颤。
以左手捧起滴血断指,高举过顶,献于李崇山前——此乃自惩“械斗之罪”之信。
李崇山方抬目一瞥,挥手如驱蝇:“罢了,携尔等残众,速滚。”
男童弃指,俯身,左手自旁侧血污泥泞中,飞快拾起数茎被践踏过、沾着暗红血点的稻穗,紧攥手心,藏入怀中。
遂随族人,默然没入沉沉暮色。
李砚耕复又攥住李灼小手,此番捂其双目。
李灼但觉父掌冰冷,犹自微颤。
“莫觑,灼儿……莫觑此等……”李砚耕声若背书,干涩无味,“此乃……阖族大义……不得己而为之……汝当谨记……”李灼未挣。
父掌捂得严实,然其自指缝间,觑见父亲捂己眼之手背。
几点己凝作紫黑的血迹,如丑陋毒虫,趴伏其上。
祠堂喧嚣、炙肉焦香、妇人悲号、若有还无之血腥,混杂如一张粘稠网,将李灼死死裹缠。
手中那册阿牛以命相赠之《三字经》,烫得掌心灼痛。
白昼喧嚣散尽。
李灼挣脱昏睡之父,如游魂野鬼,蹒跚至白昼阿牛殒命处。
借惨白月光,于泥泞血污中,寻得阿牛那截被斩断之右臂。
褪下自家单薄外衫,小心翼翼裹了那僵首之物。
不敢归村,拖此小小包裹,行至梯田边缘一背阴土坡下。
拾一尖石,奋力掘坑。
泥土混凝血块,湿粘难挖。
咬牙苦撑,指甲缝塞满污泥,终掘一浅穴。
将裹臂衣衫轻轻置入,覆土掩埋。
待最后一捧土盖上,以足踏实,脚下忽闻“咔哒”一声轻响。
挪足视之,月华之下乃半块残破石碑。
正是白昼被伯公李崇山砸碎之“禁斗碑”残片。
断裂处,赫然是那斗大“和”字。
刀劈斧凿之痕,生生将“和”字从中撕作两半!
李灼凝目那裂成两爿的“和”字,久立无言。
月光映着他泥污血渍的小脸,一双眸子黑沉若寒潭,深不见底,映不出半点微光。
抬足,聚全身气力,狠狠踏落在那裂开的“和”字之上!
“咔嚓!”
本就残损之石片,应声彻底碎裂。
李灼不再看那小小新冢,亦不睨足下碎石。
转身,瘦小身影没入梯田深处无边黑暗。
身后,千亩遭践踏之稻禾,于夜风中起伏,沙沙作响,若万千冤魂呜咽低语,又似一片无垠待燃之纸钱,铺向幽冥。
诗曰:血酒浇肠鼓未寒,断臂残书泪己干。
裂和碑下埋仇骨,千顷纸钱月下看。
彘首酬功翻作秽,童指自戗乞平安。
石壁村头秋气肃,冤魂夜夜绕层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