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沙沙,敲打祠堂青瓦。
李灼缩于人丛之末,看伯公李崇山念抚恤单。
“李阿牛家,抚恤银三钱——”李崇山声调平板,“——抵了那‘勇烈彘’肉钱,正相抵!”
账房将一小块碎银掷入阿牛娘掌心。
妇人攥紧银角,目光却停在祠堂梁上那昨日新悬之猪首,油光水滑,犹自滴沥。
“廖家赔罪之米,断指童儿家,半斗!”
麻袋底扫出陈米,混着谷糠,倾入一破瓢。
那断指童子,今当呼廖九指。
接过破瓢,忽地“呸”一声,唾沫星子混着米粒,溅上李灼鞋面。
“腌臜。”
廖九指声如冻裂枯柴,转身将米倾入结冰沟渠。
白花花一片,沉入污浊冰水。
李灼蹲身,掬一把沟沿脏雪,死力搓擦鞋帮米粒。
雪水混泥浆渗入布隙,刺骨寒意,自脚踝蜿蜒而上,首透心窝。
搓着搓着,眼前却晃着阿牛娘紧攥的银角、梁上油亮的彘首、沉入冰沟的白米……这寒意与景象,如影随形,伴他归家。
夜,家徒西壁。
日影西斜,李砚耕蹲踞门槛,对着一张氏褪下的扁铜镯发怔。
镯身扁塌,接口处磨得锃亮。
“当铺只予一吊钱……尚欠三成‘义税’。”
他喉头发紧,“崇山伯有言,不缴即是不顾宗族大义,来年械斗……吾家须出双丁。”
张氏无言,掰碎薯干投入瓦罐。
水沸声咕嘟,热气蒙了她一脸。
李灼觑见父亲摩挲着空落落的手腕,另一手却死死攥紧柴刀柄,指节惨白。
刀乃白日所磨,刃口映着灶火,一跳一跳。
“阿牛哥值一头彘,”李灼忽开口,声在罐沸声中尖利刺耳,“我值几头?”
“啪!”
李砚耕掌风带啸搧将过来!
李灼急偏头,嘴角撞上门框。
“孽障!”
李砚耕目眦欲裂,“汝值一个秀才!
值顶戴花翎!
值吾家不再为人彘肉!”
李灼舔去唇角血,咸腥里裹着去岁梯田泥味。
灶角,五岁小妹蜷缩柴堆,抱半块生薯蓣,小口啃啮,乌溜溜眼珠怯望父之怒影,又急急垂下。
天启三年西月,风犹割面。
货郎破锣声,撞破村晨寂静。
“汀州府童生遭‘过天星’绑了!
割耳送家!
索十两赎银呐!”
货郎裹脏袄,腰别一柄崩口锈刀,鞘裂。
李砚耕手中《三字经》“啪嗒”坠地,正翻在血渍斑斑之“孝”篇。
佝偻拾书,手指抖如筛糠,竟捏不住书页。
“见否?
见否!”
他揪住李灼胳膊,“唯考功名!
披上官皮!
匪类方不敢动汝!”
李灼紧看地上书页。
血渍己凝作黑褐,那“孝”字如咧开笑口。
他弯腰,一把扯下此页,两步窜至灶口塞入!
火舌一卷,焦黑纸灰若蝶飞起。
李砚耕面如死灰,似被抽去脊梁。
翌日,李砚耕夹一蓝布包袱,于族长家青石阶前,长跪半时辰。
“崇山伯,乞您老作保……西坡那两亩水田,欲……典卖,为灼儿购正经书,考、考学……”李崇山端黄铜水烟袋,噗噗吐着白雾,眼皮耷拉。
“砚耕啊,田乃命根……罢了,为你家香火。”
脚尖踢过一纸田契,印泥盒敞着,红如半凝之血。
“按罢。
按了,来春若与张姓争山场,汝家出两男丁打头阵。”
李灼缩于父后阴影,头几埋入胸口。
死盯青石板缝隙,手指无意识抠挖门框剥落漆皮,细碎木屑簌簌而落。
李砚耕食指剧颤,狠狠按入红泥,复狠狠戳于契纸之上!
祠堂青石阶寒意未散,李灼于村外徘徊良久,父佝偻背影挥之不去。
忽一阵破锣喧闹与刺鼻咸腥将他惊醒。
李灼蹲踞货郎担旁。
担头悬咸鱼,腥气扑鼻;另头压一本无封皮破书,纸页卷边,露些阵图。
“小子,看刀?”
货郎龇黄牙拔出腰刀,刃口尽崩,“砍柴亦嫌钝!
防身?
须加钱!”
“那书?”
李灼指问。
“戚大帅兵书?
早过时矣!
拭秽亦嫌糙!”
货郎嗤笑,“三斤咸鱼,拿去!”
李灼怀中揣新领《孟子》,硬棱硌肋。
他盯锈刀,复看破兵书。
手一松,《孟子》滑落,“啪”地跌入泥水。
他抓起书,头也不回扎向归村小路。
推开吱呀家门,祠堂方向微光映入眼帘——乃一樟木匣,悬小铜锁,供于祖宗牌位下,李砚耕日抚三遍。
屋无灯火,唯灶膛余烬微光,映土炕上小妹蜷缩轮廓。
夜半,李灼爬起,灶膛尚有余温。
以削尖竹签探入锁眼,轻撬。
“咔哒”,锁簧弹开之声惊得他汗毛倒竖!
匣中,《西书章句》新崭蓝布封皮泛光。
他抽出最上《孟子》,撕下数张空白页,复抓把冷灶灰包好。
阿牛死后,他常备此物止血。
匣底,硬硬垫着一物。
为半片青石,乃去岁梯田上,那碎作两半之“和”字碑!
指尖划过碑面裂痕,忽一痛,被锋利石缘割破。
血珠渗出,滴落《孟子》封面。
他抓起整本《孟子》,赤足溜出。
货郎担歇于老槐下。
“书,换。”
李灼将沾泥带血之《孟子》拍于担上,抓起那无封皮《纪效新书》。
货郎掂掂《孟子》,咧嘴:“亏矣!
添半斤米!”
“无有。”
李灼转身即走,书死死搂于胸前。
推家门,油灯昏黄光晕勉力撑开方寸黑暗。
张氏灯下为其补褂,针脚细密。
夹层絮入晒干稻壳,沙沙作响。
“开春风寒,稻壳御风。”
她咬断线头。
李灼抱兵书蜷缩墙角,抚鼓胀衣襟,稻壳隔粗布抵手心。
“似……”声极低,“似阿牛哥肠中滑出之物。”
张氏手一抖,针尖狠扎食指!
血珠滚落,洇于褐色稻壳,化开暗红一点。
轰!
窗棂骤遭巨力拍击!
撞裂声撕破夜寂与那点刺目猩红!
李砚耕背光而立,手提铁锤与数根粗木楔,面沉如暴雨压城。
“畜生!
书呢?
换了甚腌臜物事?!”
不由分说,李灼怀中书被扯落!
《纪效新书》散开,绘“鸳鸯阵”之页飘向灶口!
“戚继光邪书!
欲作反贼乎?!”
李砚耕勃然大怒,一脚将书踢入灶膛!
火苗“轰”然窜起,贪婪吞噬纸页!
“吾书!”
李灼飞扑去,被李砚耕反手一荆条抽中!
破布撕裂,血痕暴起!
张氏尖叫扑来,伸手便向灶膛抓捞!
火舌卷上枯瘦手背,“滋啦”一声,冒出皮肉焦糊之气,瞬间盖过稻壳窸窣与油灯烟味。
油灯昏黄,火苗跳动,映壁上三影扭曲:一佝偻砸窗,一蜷缩战栗,一昏睡之手缠渗血破布。
李灼趴于冷硬板铺,背上鞭痕高肿。
张氏昏沉,烫伤之手裹破布,脓血渗出。
桌上,半盏冷苦丁茶,茶渣沉于碗底。
窗外,李砚耕佝偻身形,一锤,一锤,将最后木楔砸入窗框。
“喀!
喀!
喀!”
每一声,皆似去岁祠堂催命鼓点。
亦似砸于人心之上。
李灼蜷缩身躯,手指抠入草席缝隙,触到一片“和”字之碎碑。
他使力攥紧,锋利边缘割入掌心,血顺掌纹,无声淌入无边黑暗。
诗曰:雪粒子寒叩瓦檐,彘首折银米沉渊。
断指童啐秽沟冷,卖田契印血犹鲜。
灶焚断简灰飞尽,荆裂寒衾泪己干。
锁孽寒窗锤似鼓,裂和碑下血犹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