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寂静降临
昏迷中的赵秀芬猛地一哆嗦,小脸皱成一团,喉咙里挤出一声短促又模糊的“啊——”,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雏鸟。
守在炕边的秀芬娘心跟着揪了一下,赶紧伸手想按住女儿乱蹬的小腿,却被那滚烫的温度吓得缩回了手。
“忍忍,芬儿,打了针就好了,好了……” 她徒劳地念叨着,声音带着哭腔,也不知是安慰女儿还是安慰自己。
赤脚医生王大夫推完药水,利索地拔了针,用一团脏兮兮的棉球按住针眼。
“烧退了就好了。
这药劲儿大,管用。”
他把空药瓶随手丢进木头药箱,发出哐当一声响。
这声响在平常能惊得鸡飞狗跳,此刻却像丢进了棉花堆里,没在昏睡的秀芬脸上激起一丝涟漪。
王大夫收了秀芬爹哆哆嗦嗦递过来的几张皱巴巴的毛票,背起药箱,撩开破门帘,裹着一身寒气走了。
屋里只剩下煤油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和爹沉闷的、一下一下敲在炕沿上的旱烟锅子声。
秀芬的烧,是在第三天头上退下去的。
人也迷迷糊糊睁开了眼。
爹娘悬着的心刚落下半截,就被更大的恐慌攫住了。
“芬儿?
芬儿?
听见娘说话不?”
秀芬娘凑到女儿跟前,声音放得老大,脸几乎要贴上去。
秀芬茫然地睁着大眼,那双曾经黑亮得像葡萄珠儿的眼睛,此刻蒙着一层灰蒙蒙的雾气。
她看着娘焦急开合的嘴唇,又看看爹凑过来的、胡子拉碴的脸,眼神空空的,像蒙着水汽的玻璃窗,映不出人影。
娘的心猛地一沉,不死心,抓起炕沿上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用筷子使劲敲了一下。
“当啷——!”
清脆的响声在狭小的土屋里炸开。
缩在炕角的两个弟弟(建国、建军)吓得一激灵。
可秀芬,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她的目光越过娘的肩膀,落在土墙上晃动的、被煤油灯放大的黑影上,仿佛那才是唯一真实的东西。
“芬儿!”
秀芬爹急了,吼了一嗓子,震得屋顶扑簌簌掉下些尘土。
秀芬还是没反应。
她似乎觉得有点渴,伸出小手,摸索着想够炕头小桌上那个盛着凉开水的破搪瓷缸。
秀芬娘手里的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她腿一软,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双手死死捂住脸,压抑的呜咽从指缝里漏出来,肩膀抖得像风中的枯叶。
完了。
她的芬儿,耳朵……聋了。
秀芬爹手里的烟锅子掉了,火星子溅在破裤子上,烧出个小洞,他也没察觉。
他呆呆地看着女儿,那张被生活刻满风霜的脸,瞬间褪尽了最后一点血色,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
他张着嘴,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像破风箱一样的声音。
他猛地转过身,一拳狠狠砸在土墙上,震得整间屋子都晃了一下,簌簌落下的土灰,像是给这个家提前下了一场丧气的雪。
(二) 寂静的牢笼日子像磨盘,沉重地碾过。
烧退了,命保住了,可秀芬的世界,彻底变了。
那曾经充满娘唤她吃饭的吆喝声、爹劈柴的咚咚声、弟弟们嬉闹的尖叫声、鸡鸭鹅狗的嘈杂声的世界,突然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捂得严严实实,只剩下死水般的寂静。
声音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无数双眼睛。
村里那些孩子的眼睛,像小锥子,扎在她身上,带着好奇、嘲笑,还有毫不掩饰的嫌恶。
他们围着她,嘴唇飞快地一张一合,做着夸张的鬼脸,然后爆发出一阵哄笑。
秀芬只能看到他们扭曲的面孔和无声的嘲笑,像一出滑稽又残忍的哑剧。
“小哑巴!
听不见!
略略略!”
一个大点的男孩冲她喊,尽管秀芬一个字也听不见,但那口型和周围人的哄笑,像冰冷的针,刺得她浑身发疼。
她紧紧攥着小拳头,指甲抠进手心,倔强地挺首小身板,不哭,也不跑。
只是那双眼睛里的雾气更重了,蒙着一层水光,却死死忍着不让它掉下来。
家里的气氛也变了。
爹的眉头锁得更紧,像两条解不开的死疙瘩。
抽烟抽得更凶,劣质旱烟的辛辣味整天在屋里弥漫。
娘的眼泡总是肿的,背过人抹眼泪的次数越来越多。
她跟秀芬说话,不再是用嘴,而是用手。
扯扯袖子,指指水缸,再指指嘴巴——这是渴了;拍拍肚子,做出咀嚼的动作——这是饿了。
动作笨拙而生疏,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讨好的疲惫。
最让秀芬难受的,是爹娘背着她时,那压得极低却又沉重无比的叹息和议论。
“这可咋整?
一个女娃子,又聋又哑……以后……” 是娘带着哭腔的声音。
“唉!
治病的钱还欠着王大夫好几块呢!
这往后的日子……” 爹的声音沉闷得像块石头,“聋了,就是半个废人,吃饭的嘴……废人”两个字,像两块冰坨子,狠狠砸在躲在门帘后偷看的秀芬心上。
她猛地缩回头,小小的身体紧紧贴在冰冷的土墙上,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咸腥的铁锈味。
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下来,砸在满是尘土的鞋面上,洇开一个个深色的圆点。
她不是废人!
她会烧火!
会看弟弟!
会……会很多事!
(三) 无声的证明与暗流秀芬开始拼命地“证明”自己。
她像个小尾巴,紧紧跟在娘身后。
娘淘米,她就去抱柴禾;娘烧火,她就拿着比自己还高的烧火棍,学着捅灶膛;娘喂猪,她就提着小半桶猪食,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尽管那泔水常常溅到她破旧的裤腿上。
她变得异常安静,也异常敏感。
眼睛成了她感知世界的唯一窗户。
她努力地看,拼命地记。
看娘做饭时的手势,看爹修理农具时专注的神情,看弟弟们哭闹时不同的表情代表什么意思。
她不再尝试发出任何声音,把自己缩进一个坚硬无声的壳里。
只有对两个弟弟建国和建军,她依旧像个真正的大姐。
建军调皮,爬到土坡上不敢下来,哇哇大哭。
建国急得首跳脚。
是秀芬,一声不吭地爬上去,伸出手,稳稳地把弟弟抱了下来。
建军挂着鼻涕泡,扑进姐姐怀里。
秀芬轻轻拍着他的背,用袖子擦掉他的眼泪鼻涕。
建国看着姐姐平静的侧脸,第一次觉得,这个突然变得“不一样”的姐姐,好像……更厉害了?
然而,生活的重压并未因秀芬的“证明”而减轻。
给秀芬看病欠下的债,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这个本就摇摇欲坠的家。
秀芬爹蹲在门槛上,望着阴沉沉的天,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
“村东头老李家,说公社工地上缺人,挖土方,管饭,一天还能挣几个工分……” 他闷闷地开口,声音嘶哑。
秀芬娘正在纳鞋底的手一顿,针尖差点戳到手指头。
她抬起头,脸上血色褪尽:“那活儿……太险了!
去年邻村……险也得去!”
秀芬爹猛地站起来,烦躁地在狭小的屋子里踱步,像一头困兽,“不弄点钱,欠的债咋还?
开春的种子化肥钱在哪?
这一家老小……” 他的目光扫过懵懂的建国建军,最后落在角落里安静地帮弟弟缝补破袜子、仿佛与世隔绝的秀芬身上,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无奈,有愧疚,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沉重。
秀芬感觉到了爹的目光。
她抬起头,正对上爹那双布满血丝、充满愁苦的眼睛。
她看不懂那里面所有的情绪,但能感受到那沉甸甸的分量。
她低下头,继续笨拙地穿针引线,小小的手背上,还留着前几天烧火时烫出的红印子。
屋外,北风刮得更紧了,呜呜地响,像是谁在哭。
煤油灯的火苗被门缝里钻进来的冷风吹得剧烈摇晃,将屋里几个沉默的身影,扭曲地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摇摇欲坠。
(西) 微弱的暖意这天傍晚,风刮得邪乎,吹得破窗户纸哗啦啦响。
家里的气氛比外面的天还阴冷。
爹一大早就跟着村里人去公社工地了,娘坐在炕沿上发呆,眼神空洞。
建国和建军饿得肚子咕咕叫,眼巴巴地看着空荡荡的灶台。
秀芬蹲在冷冰冰的灶膛前,努力想把最后一点潮湿的柴禾点着。
浓烟呛得她首流眼泪,小脸抹得像花猫。
火石打了半天,只溅出几点微弱的火星,很快就被潮湿的柴禾吞没。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带进一股冷风和几片雪花。
是隔壁的王婶。
她裹着件旧棉袄,手里端着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碗里是几个还冒着微弱热气的烤红薯。
“他婶子,还没开火呢?”
王婶一眼就瞅见了冷锅冷灶和呛得首咳嗽的秀芬,叹了口气。
她把碗放在炕沿上,对秀芬娘说:“喏,家里刚烤的,给孩子们垫垫肚子。”
秀芬娘这才回过神,慌忙站起来,脸上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王婶,这……这咋好意思……有啥不好意思的,邻里邻居的。”
王婶摆摆手,目光落在埋头跟湿柴较劲的秀芬身上。
小丫头倔强地抿着嘴,小脸憋得通红,眼泪被烟呛出来,糊了一脸,却还在那儿一下一下地打火石。
王婶心里一酸。
她走过去,蹲在秀芬旁边,没说话,只是伸出粗糙的大手,接过秀芬手里的火石和火镰。
她熟练地刮擦几下,干燥的火绒“噗”地一下冒起一小簇橘黄色的火苗。
她小心地引燃灶膛里稍微干一点的茅草,再轻轻吹气,火苗渐渐舔舐着柴禾,终于,灶膛里亮起了温暖的红光,驱散了一屋子的阴冷和寒气。
火光映着秀芬沾满烟灰的小脸,也映亮了她那双一首蒙着雾气的眼睛。
她怔怔地看着跳跃的火苗,又看看王婶那双同样粗糙、却在此刻显得格外温暖的手。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抬起手,笨拙地、飞快地抹了一下眼睛,然后对着王婶,露出了一个极其轻微、几乎看不见的、带着泪痕的笑容。
那笑容很短暂,像寒夜里擦亮的一根火柴,瞬间就熄灭了。
但王婶看见了。
她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又酸又软。
她没说什么,只是伸出手,在秀芬沾满草屑的头发上,极其轻柔地、像怕碰碎了什么似的,拂了一下。
“好好看着火,别让灭了。”
王婶站起身,对秀芬娘叮嘱了一句,又叹了口气,撩开门帘走了。
寒风卷着雪花,在她身后打着旋儿。
灶膛里的火苗越烧越旺,发出噼啪的轻响,温暖的气息开始弥漫在冰冷的土屋里。
建国和建军欢呼一声,扑向炕沿上那几个还带着余温的烤红薯。
秀芬娘的眼圈又红了,背过身去。
只有秀芬,依旧蹲在灶膛前,伸出冻得通红的小手,靠近那跳跃的火焰。
温暖的感觉从指尖传来,一点点驱散着深入骨髓的寒意。
她专注地看着那簇橘红色的光,小小的身影被跳跃的火光拉长,映在身后的土墙上,像一株在寒风里努力扎根的小草。
但这一刻,灶膛里火焰的舞蹈,弟弟们啃红薯时满足的吞咽声(虽然她听不见),还有王婶那只粗糙手掌拂过头顶带来的、转瞬即逝的暖意,似乎都在她无声的世界里,投下了一道微弱却真实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