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传来悦心街方向隐约的嬉笑声,年轻人的喧闹像投入静湖的石子,在他心里漾开圈圈涟漪。
他索性坐起身,摸了摸趴在脚边的可乐:“睡不着吧?
带你出去走走。”
可乐立刻支棱起耳朵,尾巴在被子上扫出细碎的声响。
老苏披上藏青色的外套,借着月光穿好鞋,推开卧室门时,走廊的木地板发出熟悉的 “吱呀” 声。
这声音他听了西十年,从前是秀兰起夜时的轻响,后来是孩子们半夜偷偷溜出去玩的动静,如今只剩他和可乐的脚步声在空荡的房子里回荡。
锁门时,老苏的手指抚过铁门的雕花藤蔓。
这扇门他守了半辈子,就像守着街角那家 “惠民药店”。
从二十五岁接过父亲的药杵,到七十岁因那次小小的失误退休,五十年里,药店的卷帘门从没有过一次随意关闭。
无论刮风下雨,无论节假日,他总在清晨六点准时开门,晚上十点准时打烊,药柜里的药瓶永远摆得整整齐齐,标签上的字迹永远清晰工整。
“你这死脑筋,除夕也非去开门不可?”
秀兰生前总这样抱怨,却总会在大年初一的清晨,端着热腾腾的饺子送到药店。
她嘴上埋怨,眼里却藏着笑意,“街坊们都说你是活菩萨,缺了你这药店可不行。”
老苏那时总嘿嘿笑,心里明白,秀兰比谁都懂他 —— 药箱里装的不只是药,还有街坊们的信任。
穿过熙和大道时,晚风带着街边烧烤的香气飘过来。
老苏望着两侧亮如白昼的商铺,网红火锅店的灯笼还在摇晃,甜品店的玻璃柜里摆着五颜六色的糕点,年轻情侣手牵着手从面前走过。
西十年前这里还是稻田,他和秀兰傍晚散步时,能听见青蛙在田埂里唱歌,如今稻田变成了商业街,只有他家的院子还守着旧时的模样。
虽然住在附近,老苏因为不喜欢热闹,很长时间没来这里了。
这时,刚好路过一家新开的咖啡店,白天没看清的招牌在夜里亮着暖黄的灯,“银杏树” 三个字旁边,小小的灯泡串成树叶的形状,在晚风中轻轻晃动。
门口挂着的木牌上写着 “24 小时营业”,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宠物可进”。
可乐兴奋地拽着绳子往前冲,老苏被它拉得加快了脚步。
推开门时,风铃 “叮铃” 作响,店里暖烘烘的空气混着咖啡豆的焦香扑面而来。
这是间不大的屋子,靠墙摆着原木色的书架,几张方桌散落在各处,只有靠窗的位置坐着两个戴耳机的年轻人,手指在键盘上飞快跳跃。
“自助点单。”
老苏看着墙上的二维码,凑过去眯着眼研究。
可乐乖巧地蹲在他脚边,尾巴扫过地板,带起细小的灰尘在灯光里飞舞。
他这辈子没喝过咖啡,秀兰在世时总说那玩意儿 “苦得像中药”,可此刻闻着这香气,倒觉得比中药好闻些。
扫码时,老苏的手指在屏幕上顿了顿。
咖啡、茶饮、果汁…… 他想起医生说过晚上少喝***性的东西,最后选了瓶矿泉水。
付完钱,取货口 “咔哒” 一声弹出一瓶常温的矿泉水,瓶身上凝着细小的水珠。
他选了靠窗的位置坐下,把水放在桌上,玻璃桌面映出他满头的白发。
窗外的公园在夜里换了模样,路灯的光晕透过树叶洒在地上,像撒了一地碎金,偶尔有晚归的人牵着狗走过,脚步声被晚风揉得很轻。
“这些都会成为回忆,你说是吗?”
老苏摸了摸可乐的头,“就像当年这街上的稻田,现在谁还记得?
可我记得,你妈最爱在稻子黄的时候,带着孩子去田埂上摘野菊。”
可乐轻轻舔了舔他的手背,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
老苏望着窗外,目光落在街对面的网红甜品店。
那是王婶家的房子改的,粉色的外墙在夜里亮得晃眼。
白天王婶还劝他:“老苏,把院子改了吧,你看我家这店,一个月挣的比你退休金多三倍。”
他当时只是笑,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 — 钱能买到新商铺,可买不来院子里那棵柿子树的年轮,买不来秀兰在葡萄藤下织毛衣的影子。
“要是你能说话就好了。”
老苏叹了口气,视线落在桌角的淡绿色笔记本上。
本子边缘有些磨损,封面沾着点咖啡渍,看起来放了有些日子。
他起初以为是客人落下的,可这夜深了,店里只剩两个年轻人对着电脑,谁也没留意这个旧本子。
好奇心驱使他伸出手,指尖触到粗糙的纸页时,心里莫名一动。
本子很轻,却像有什么魔力,让他忍不住翻开第一页。
“希望所有人都幸福。”
一行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笔锋带着点孩子气的弯钩,墨水在纸页上洇开小小的痕迹。
老苏的心跳漏了一拍,这字迹让他想起秀兰年轻时写的日记,也是这样带着温度的笔画。
他往后翻了几页,发现这不是普通的笔记本。
中间夹着几页手绘的日历,纸页边缘卷了角,上面用红笔画着好几个星号。
再往后翻,纸页上突然出现一个人像画,画着个简笔的男人脸,细长的眯缝眼,浅浅的短眉毛,鼻梁高挺却有点弯,嘴唇薄薄的抿着。
老苏盯着画像愣了神,这张脸莫名熟悉,像在哪里见过。
他皱着眉回想,是社区活动室的老张?
不像,老张的眉毛比这浓。
是药店以前的同事?
也不对,同事们没有这样的鼻梁。
他拍了拍脑袋,八十岁的记性越来越差,明明就在嘴边的名字,偏生怎么也想不起来。
“或许是哪个孩子画的吧。”
他自我安慰着,继续往后翻。
后面的纸页热闹起来,像是个小小的留言本,上面写满了各式各样的问题和回答。
“给我推荐附近的美食?
晚上十点后热闹的那种”,红色笔回:“巷尾的烧烤摊,老板的烤茄子加蒜蓉绝了!”
“周末相亲要穿什么衣服?
在线等挺急的”,黑色笔回:“干净的白衬衫永远不会错,记得剪指甲~”老苏看着这些稚嫩的字迹,嘴角不自觉地扬起来。
现在的年轻人真有意思,把心事写在陌生的本子上,像在跟空气交朋友。
他想起年轻时,街坊们有事都爱往药店跑,张婶的头疼药,李叔的降压片,顺便把家长里短都倒给他听,药店的柜台就像个小小的情报站,装着整条街的喜怒哀乐。
可乐突然轻轻呜咽了一声,用头蹭了蹭他的胳膊。
老苏回过神,手指再翻一页时,那行字像根细针,猛地扎进他眼里 —“太累了,不想活着。”
字迹很深,笔尖几乎要划破纸页,墨水里像是掺了泪,晕开一片深色的痕迹。
老苏的心瞬间沉了下去,刚刚还觉得温暖的咖啡店,此刻突然变得有些冷清。
“这孩子……” 他喃喃自语,手指颤抖着抚过那行字。
是遇到难处了吗?
是工作太累,还是心里太苦?
他想起自己年轻时,药店生意不好,秀兰又生了病,他也曾在深夜抱着头想过放弃,可一想到秀兰煎药时的背影,想到孩子喊 “爸爸” 的声音,就又咬牙撑了下去。
窗外的风突然大了些,风铃 “叮铃铃” 响个不停。
老苏抬头看向窗外,公园的路灯不知何时暗了一盏,树影在地上扭曲成奇怪的形状。
他把笔记本轻轻合上,放在桌上,淡绿色的封面在暖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单薄。
“得找到这本子的主人。”
老苏在心里打定主意。
他当了五十年药剂师,看过太多人被病痛折磨,更明白心里的苦比身体的痛更难熬。
这行字背后,说不定是个正在悬崖边徘徊的孩子,需要有人拉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