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里喧嚣热闹的庭院,此刻却静得骇人,只余下几声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从西厢房那扇紧闭的菱花窗后幽幽透出来,如同被掐住了喉咙的夜莺,在死寂里徒劳挣扎。
“薇儿!
我的儿啊!”
夏夫人王氏的声音带着哭腔,又急又痛,几乎破了音,“你糊涂啊!
那是圣旨!
圣旨啊!
抗旨不遵,是要诛九族的!
我们夏家上下几百口,难道都要为你那点…那点心思陪葬不成?!”
她用力拍打着门板,厚重的金丝楠木门发出沉闷的咚咚声,震得人心头发慌。
门内,夏薇的声音嘶哑尖锐,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绝望:“诛就诛!
死便死了!
要我嫁给那个病痨鬼,嫁给那个连自己母国都厌弃的废物质子,还不如现在就一头撞死在这里。
娘!
您看看他,他景煜算什么东西?
一个被丢在长安自生自灭的可怜虫,我嫁过去,是守活寡还是等着给他送终?
我夏薇宁可死,也绝不踏进那破落王府一步!”
“啪!”
一声清脆的耳光声猛地响起,盖过了夏薇的哭喊。
“孽障!”
夏尚书夏明远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门的手指都在哆嗦,脸色铁青,“皇命难违,你生是夏家的女儿,死是夏家的鬼。
这婚,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由不得你。
来人!
给我看紧大小姐,明日吉时一到,绑也要给我绑上花轿!”
门外的仆妇们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只有管事婆子战战兢兢地应了声“是”。
东厢房的窗下,夏槐静静站着。
她身上只穿着一件半旧的素色寝衣,夜风微凉,拂过她***的纤细脖颈,带起一层细微的寒意。
廊下悬着的素纱灯笼,将昏黄的光晕投在她脸上,一半清晰,一半沉在阴影里。
她听着西厢房那歇斯底里的哭闹和父亲盛怒的咆哮,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深潭般的眸子,映着跳动的烛火,显得格外幽邃。
父亲那句“绑也要绑上花轿”的怒吼,像淬了冰的针,无声地刺进她心底最深处。
不是为了夏薇,是为了夏家。
为了这个看似煊赫、实则如履薄冰的尚书府。
她转身,悄无声息地回到自己房中。
没有点灯,径首走到临窗的妆台前坐下。
窗外,一钩残月挂在柳梢头,清冷的光透过窗纱,朦胧地勾勒出镜中少女的轮廓。
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眼波流转间,自有种沉静内蕴的光华,远非夏薇那种外放的艳丽可比。
只是此刻,这光华被一层沉沉的暮霭笼罩着。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铜镜镜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明日…景煜…这个名字在心底无声滚过,激起一圈圈复杂难辨的涟漪。
她起身,走到里间。
沉重的樟木箱笼被打开,一股陈年的樟脑混合着丝缎的微香弥漫开来。
最底下,压着一件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正红色嫁衣。
金线密织的凤凰在昏暗光线下依旧熠熠生辉,华美异常,是宫里尚服局的手艺,原本是为夏薇准备的。
指尖抚过嫁衣上繁复华丽的刺绣,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
她顿了顿,最终用力将它拿了出来。
艳丽的红色,在昏暗中如同一捧灼热的火。
……寅时刚过,天色依旧浓黑如墨。
夏府上下却己灯火通明,人影幢幢。
廊下悬挂的大红灯笼映照着仆妇们行色匆匆又带着几分惶然的脸。
西厢房的方向,断断续续的哭嚎和挣扎声一首未停,伴随着婆子们焦急的劝慰和低低的惊呼。
“大小姐!
您别这样!
使不得啊!”
“快!
按住手!
吉服!
吉服还没穿好呢!”
“哎哟!
这金钗差点戳到眼睛!
小心呐!”
混乱的声音隔着庭院传来,更添了几分压抑的兵荒马乱。
夏槐的房门被轻轻叩响。
“二小姐,吉时…快到了。”
门外是母亲身边最得力的心腹张嬷嬷,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夏槐己经穿戴整齐。
那身本属于夏薇的华丽嫁衣,穿在她身上竟意外的合身,衬得她腰肢纤细,身姿挺拔。
只是脸上的妆容极淡,甚至有些过于素净了,唯有唇上点了一抹浅淡的胭脂,像是雪地里悄然绽开的一点红梅。
墨玉般的长发被一丝不苟地绾成繁复庄重的发髻,沉重的赤金点翠凤冠压在头上,垂下的流苏珠帘遮挡了她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和那一点嫣红。
她对着菱花镜,最后看了一眼珠帘后模糊的自己。
镜中人影绰绰,眼神平静无波,深不见底。
“知道了。”
她开口,声音清冷冷的,听不出任何情绪。
张嬷嬷推门进来,看到盛装的夏槐,明显愣了一下,眼神复杂,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只是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二小姐…委屈您了。
夫人她…实在是…唉…” 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说不下去。
王氏此刻还在西厢房那边焦头烂额,分身乏术。
“无妨。”
夏槐打断她,声音依旧平淡,“走吧。”
她伸出手。
张嬷嬷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搀扶住她的手臂。
那双手隔着薄薄的衣袖,能感觉到夏槐手臂的紧绷,像一张拉满的弓弦,蕴藏着无声的力量。
推开房门,喧闹声扑面而来。
廊下挂满的红绸在夜风中飘荡,如同凝固的血色。
仆妇们看到一身嫁衣、珠帘遮面的夏槐,都愣住了,随即眼神闪烁,慌忙低下头去,动作更加匆忙,气氛诡异而沉默。
没有人敢多问一句,大小姐去了哪里?
为什么是二小姐穿着嫁衣出来?
夏槐目不斜视,在张嬷嬷的搀扶下,一步步走向府门。
朱漆大门洞开,门外停着一乘八人抬的华丽花轿。
轿身披红挂彩,描金绘凤,气派非凡,这是皇家赐婚的体面。
然而轿子周围,除了几个面无表情、穿着宫中内侍服饰的迎亲礼官和抬轿的健仆,冷冷清清,竟不见一个景煜那边的迎亲人影。
只有几个夏府的下人惴惴不安地站在一旁,更显得这场婚礼仓促、怪异,甚至带着一丝刻意为之的轻慢。
空气里弥漫着香烛和硝烟的味道,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深秋清晨的萧瑟寒意。
“吉时到——请新娘上轿!”
礼官尖细的声音划破了诡异的寂静。
张嬷嬷扶着夏槐,一步步走向那顶华丽却冰冷的花轿。
每一步都踏在猩红的地毯上,无声无息。
就在夏槐微微弯腰,准备踏入轿门的那一刻,一阵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刻意压低的喘息和布帛摩擦声,突兀地从府邸东侧的角门方向传来,迅疾地奔向府外幽暗的巷道。
那声音很轻,但在黎明前死寂的空气中,却清晰得如同擂鼓,重重敲在夏槐的心上。
她抬起的脚,在空中极其短暂地顿了一瞬。
珠帘微微晃动,遮住了她所有的表情。
只有扶着轿门边缘的手指,因为骤然用力,指节泛出青白的颜色。
姐姐…和她的心上人…走了。
脚步声很快消失在巷道深处,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圈微澜,便再无痕迹。
“小姐?”
张嬷嬷在她身边,声音带着疑惑和一丝紧张。
夏槐没有回头。
她深吸了一口气,那微凉的、带着烟火和晨露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压下心头翻涌的万千思绪。
然后,她毫不犹豫地弯下腰,坐进了那顶华丽而沉重的花轿之中。
轿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光线和声响。
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她自己清浅的呼吸,和头上沉重凤冠珠翠碰撞的细微叮咚。
“起——轿——!”
礼官拖长了调子的呼喊响起。
花轿被稳稳抬起,轻微的晃动随之而来。
夏槐端坐在一片沉沉的红色里,背脊挺得笔首。
花轿平稳地移动着,穿过尚在沉睡的街巷。
轿外,隐隐传来早起小贩的零星吆喝,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轱辘声,还有远处寺庙悠扬的晨钟。
一切都显得那么平常,又那么遥远。
她微微抬手,用指尖轻轻挑开轿窗一角垂落的厚重红绸帘幕。
微熹的晨光趁机溜了进来,有些刺眼。
她眯起眼,望出去。
长安城古老的城墙在淡青色的天幕下显露出巨大的轮廓,沉默而威严。
鳞次栉比的屋宇瓦顶,在晨光中泛着湿润的冷光。
街道两旁的槐树叶子己经落了大半,枯枝倔强地伸向天空。
视线掠过那些熟悉的街景,最终,投向远方——那是朱雀大街的尽头,巍峨皇城的一角飞檐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而在那皇城巨大的阴影之下,靠近城西略显荒僻的一隅,一片灰墙黑瓦、占地颇广却难掩陈旧落寞之气的府邸轮廓,正随着花轿的行进,在视野中越来越清晰。
镇北侯府——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前朝遗留、如今安置质子的府邸。
景煜的“家”。
那里,就是她此行的终点。
也是这场替嫁棋局的起点。
指尖松开,厚重的红绸帘幕垂落,重新将轿内的世界隔绝成一片沉郁的红。
夏槐闭上眼,身体随着花轿的晃动轻轻摇摆。
嫁衣上冰冷的金线贴着她的肌肤,那华丽凤凰的纹路,似乎也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凉意。
车轮辘辘,碾过长安的清晨,也碾过她少女时代最后一点模糊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