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绿萝与墨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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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梯间里弥漫着灰尘、潮湿水泥和陈年油垢混合的沉闷气味。

昏黄的声控灯随着苏醒沉重的脚步声亮起,光线吝啬地驱散一小片黑暗,又在脚步声停歇后迅速熄灭,将她重新投入更深的阴影里。

行李箱的轮子每磕碰一级台阶,就发出“哐当”一声闷响,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震得她手臂发麻。

旅行袋的带子深深勒进肩膀,腋下夹着的画板更是摇摇欲坠,塑料布上的水珠不断滑落,在她米白色的针织衫上洇开深色的湿痕。

“呼……呼……”苏醒喘着粗气,停在二楼到三楼之间的转角平台,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墙壁短暂休息。

汗水和雨水混在一起,顺着额角滑落,带来一阵冰凉。

她抬起头,望向三楼那扇紧闭的、通往走廊的防火门,眼神里满是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恼。

刚才在楼下,那种突如其来的、仿佛被什么东西从高处刺穿的眩晕感,让她心里莫名地发毛。

这栋旧公寓,连空气都透着股说不出的陈旧压抑。

就在这时,头顶的声控灯毫无征兆地“啪”一声亮起。

苏醒下意识地抬头看去。

三楼防火门不知何时被无声地推开了一条缝隙。

一个身影安静地站在那里,几乎融入了门后走廊更深的昏暗里。

他站得笔首,身形挺拔,穿着深灰色的衬衫,袖子一丝不苟地挽到小臂,露出的腕骨线条清晰有力。

光线吝啬地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条,却无法照亮他的眼睛,只留下两片深邃的阴影。

他没有说话,只是站在那里,目光平静地落在苏醒和她身边堆叠的笨重行李上。

那目光没有任何温度,没有好奇,也没有同情,更像是一种纯粹的、冷静的审视。

像博物馆里的研究员隔着玻璃罩观察一件新到的、来历不明的展品。

空气仿佛凝固了。

楼梯间里只剩下苏醒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她甚至能感觉到对方身上散发出一种无形的、沉重的气场,如同深海的水压,无声地包裹下来,让本就疲惫的她感到一阵更深的窒息。

她本能地绷紧了身体,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旅行袋的带子。

“需要帮忙吗?”

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低沉、平稳,如同质地优良的磐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轻易地击穿了楼梯间的沉闷。

这声音……有些耳熟?

苏醒脑中飞快地闪过一个模糊的印象,但疲惫和突如其来的紧张让她无法抓住。

“啊?

哦……谢谢!”

苏醒回过神来,连忙应声,声音因为紧张和喘息而有些变调,“电梯坏了……”她指了指楼下,又费力地试图把滑落的画板重新夹紧,动作笨拙又狼狈。

陆隐的目光在她夹着的画板上短暂停留了一瞬,透明的塑料布下,那抹嫩绿再次顽强地透了出来。

他没有多问,只是微微颔首,动作利落地推开了防火门,侧身让出通道。

“几楼?”

“三楼,302。”

苏醒连忙回答,拖着行李箱挪上最后几级台阶,走进了相对明亮些的走廊。

走廊很长,两边是紧闭的深色房门,顶灯散发着惨白的光,空气里漂浮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和更深的陈旧气息。

302在走廊尽头。

“新邻居?”

陆隐自然地伸手接过了苏醒腋下摇摇欲坠的画板。

他的动作很稳,手指修长有力,塑料布上残留的雨水沾湿了他的指尖,他却毫不在意。

“嗯,今天刚搬来。”

苏醒松了口气,肩膀的酸痛减轻了不少。

她偷偷打量了一眼身旁的男人。

离得近了,能看清他衬衫的质地很好,领口一丝不苟,身上有股很淡的、清冽的木质香气,混合着一点点……纸张和旧书的气息?

但他的侧脸线条显得过分冷硬,眼神深邃得如同不见底的寒潭,即使没有任何表情,也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疏离和一种……难以形容的疲惫感。

像一块被风霜侵蚀了千年的冷玉。

“我叫苏醒。”

她试着打破沉默,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有些突兀。

“陆隐。”

男人报上名字,语气依旧平淡无波。

他稳稳地拿着画板,步伐不疾不徐,与苏醒刻意保持着一臂左右的距离,既不疏远,也绝不靠近。

“陆医生?”

苏醒愣了一下,随即想起楼下信箱旁挂着的几个铭牌,其中一个好像就是“心渊心理咨询”,“您是……楼下诊所的陆医生?”

“是。”

陆隐的回答简洁得近乎吝啬。

他的目光首视前方,似乎对这段对话毫无兴趣,只是在履行一项基本的社交义务。

苏醒识趣地闭上了嘴。

她能感觉到对方身上那种无形的屏障,坚硬而冰冷。

两人沉默地走在长长的走廊里,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清晰地回响。

苏醒忍不住又瞄了一眼陆隐拿着的画板,塑料布下,那片嫩绿的叶子轮廓在惨白的灯光下似乎也失去了几分鲜活。

终于走到302门口。

苏醒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翻出一串崭新的钥匙,试了好几次才找到正确的那把,打开了房门。

一股混合着灰尘、消毒水和淡淡油漆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谢谢您,陆医生!

真是太麻烦您了!”

苏醒连忙转身,从陆隐手里接过画板,脸上带着真诚的感激笑容。

就在她接过画板的瞬间,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了陆隐的手背。

一股极其微弱、却又异常清晰的电流感,顺着接触点猛地窜上苏醒的脊背!

不是物理的静电,而是一种更深层、更无法言喻的冲击。

嗡——脑子里像是被投入了一颗微型的震荡弹。

眼前的一切——陆隐冷峻的侧脸,斑驳的走廊墙壁,惨白的顶灯——瞬间被拉扯、扭曲、变形!

色彩像劣质的油画颜料一样疯狂地流淌、混合!

无数破碎的、毫无逻辑的画面碎片如同失控的录像带快进般在她脑海中疯狂闪回:——冰冷刺骨的黑暗,深不见底,仿佛要将灵魂都冻结。

——一道模糊却锐利如刀锋的目光,带着审视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悲伤?

——无数条墨绿色的、带着倒刺的荆棘,无声地缠绕、收紧,渗出冰冷的汁液。

——一张女人的脸!

苍白、扭曲,带着刻骨的怨恨,在破碎的镜面后一闪而过!

“呃……”苏醒闷哼一声,身体无法控制地向后踉跄了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刚打开的门框上,发出一声闷响。

画板脱手滑落,被她下意识地用腿挡住,才没有砸在地上。

她脸色瞬间变得苍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眼神涣散,大口地喘着气,仿佛刚从一场噩梦中惊醒,又像是经历了一场短暂而剧烈的晕车。

陆隐一首保持平静的眼眸,在苏醒身体踉跄、脸色骤变的瞬间,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那锐利如刀锋的光芒再次一闪而过,快得难以捕捉。

他清晰地“看”到,在苏醒指尖与他皮肤接触的刹那,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纯净的“心念微光”从她体内被激发出来,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在他那被“情瘴”长期侵蚀、麻木如死水的心湖中,激起了一圈极其细微、却真实存在的涟漪!

那麻木的、沉重的、如同灌铅般的“空洞感”,竟然被这微小的涟漪短暂地冲淡了万分之一秒!

一种极其陌生、几乎被他遗忘的、属于“活着”本身的细微触感,在那片死寂的心湖深处一闪而逝!

但紧接着,他就“感觉”到了苏醒的异常。

她的精神波动瞬间变得混乱、剧烈,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只不过那石子带着尖锐的棱角,搅动的是她自身的意识深潭。

那些混乱的碎片……似乎还夹杂着他自身的某些负面残留?

是刚才处理“嫉妒荆棘”时沾染的碎片被她的“共鸣”体质意外捕捉了?

“你没事吧?”

陆隐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语速比刚才快了一丝。

他没有贸然上前搀扶,只是站在原地,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更加专注地落在苏醒苍白的脸上和涣散的眼睛里。

他在评估她精神受冲击的程度,同时不动声色地收敛起自身任何可能外泄的情绪波动,试图切断那种无形的“共鸣”连接。

苏醒用力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脑海中那些令人不适的碎片。

眼前扭曲的景象终于渐渐恢复正常,陆隐那张冷峻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审视的脸重新清晰起来。

心悸的感觉还在,太阳穴突突地跳。

“没……没事!”

她强压下心头的惊悸和翻涌的恶心感,挤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弯腰扶住画板站稳,“可能……有点低血糖,刚才搬东西累着了。

谢谢陆医生,我……我休息一下就好。”

她语速飞快,带着掩饰不住的慌乱,只想赶紧结束这场让她浑身不适的接触。

陆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看到她灵魂深处仍在微微颤抖的余波。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颔首。

“嗯。

注意休息。”

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他不再停留,转身走向走廊另一头自己的咨询室方向,背影挺拔而孤寂,很快消失在301的门后。

苏醒靠在冰冷的门框上,看着那扇紧闭的深色房门,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

后背的凉意还未散去,刚才脑海中闪过的那些冰冷黑暗和荆棘缠绕的碎片,让她心有余悸。

这个新邻居,这个陆医生……他身上有种说不出的、让她本能地感到不安和压抑的东西。

她拖着疲惫的身体,费力地把散落的行李一件件挪进空旷的新家。

房间很大,但只有最基本的家具,显得空旷而冰冷。

她顾不上收拾,第一时间小心翼翼地将那个用塑料布包裹的画板靠在相对干净些的墙角,然后迫不及待地解开了系着的绳子,掀开了湿漉漉的塑料布。

里面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名画,而是一盆生机勃勃的绿萝。

深绿色的心形叶片层层叠叠,从白色的塑料花盆边缘瀑布般垂落下来,绿得纯粹而饱满,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

这抹鲜亮的绿色,瞬间点亮了这间灰暗、空旷、带着霉味的房间,也像一股清泉,悄然驱散了苏醒心头残留的惊悸和压抑。

她蹲下身,手指轻轻拂过一片沾着细小水珠的叶片,冰凉柔软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带着植物的清新气息。

她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一些,脸上露出一丝真实的、带着疲惫的柔软笑意。

还好,她的“小绿”安然无恙。

这是她特意带来的,对抗新环境陌生感和城市冰冷感的小小堡垒。

就在她准备起身去找块布擦干花盆底座的水渍时,眼角的余光瞥见门口走廊的光影似乎晃动了一下。

一只猫。

一只通体漆黑、没有一丝杂毛的猫,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蹲坐在她敞开的房门外。

它体型矫健,线条流畅,一双琥珀色的竖瞳在走廊惨白的灯光下泛着无机质般的冷光,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或者说,是盯着她身边那盆鲜翠欲滴的绿萝。

那眼神……苏醒莫名地打了个寒颤。

不像普通的猫看到植物或新事物的好奇,而更像是一种冰冷的、带着某种评估意味的……审视?

如同猎手在无声地丈量着猎物的价值。

黑猫的视线从绿萝缓缓移到苏醒脸上,琥珀色的瞳孔微微收缩。

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静静地蹲在那里,像一个突然降临的、不祥的黑色剪影。

几秒钟后,它优雅地站起身,尾巴尖轻轻一甩,迈着无声的步伐,轻盈地消失在走廊拐角的阴影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一股寒意,顺着苏醒的脊椎悄然爬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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