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雨在窗外连成一面薄幕,像有人在玻璃上轻轻磨针。沈清妍摁亮手机,
电商账单的红点扎在眼睛上,不肯消退。她把指尖放在屏幕上,滑开,指纹识别的一瞬,
心里像被掐住。本月支出明细整齐展开,冷白的数字排列得有条不紊。
她的目光却被一行陌生商户名称钉住——澜庭会所 · 私宴,金额一千九百八十。
备注留空,时间两周前的周五夜里十点四十二分。她记得那天,自己在加班备课,
办公室只开着一盏台灯。顾绍庭发了条语音,说要陪领导吃饭,很晚。她回了一个好的,
又删了,改成注意安全,再删,最后只发了一个省略号。
那晚她困得趴在桌上昏了一会儿,醒来已过零点,他的信息平静,像水面:刚到家,
你别等了。现在,数字从屏幕里冷冷看她,像一个不合逻辑的注脚。她不急着去问,
把账单往上翻。还有一条珞影花店 · 私人定制,金额三百九十,周六中午。
花她没收到,家里也没花瓶的影子。她把手机扣在桌面上,木质纹理一阵微颤。
茶杯里水凉了,腾起不成形的雾。她走到餐边柜前,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记事本,
那是她婚后留下的习惯,教书的人,总是爱把事情记成条目。
她写下两条:澜庭会所——1980,周五22:42珞影花店——390,
周六12:06然后停住,笔尖在纸上留下一点浅墨。门锁咔哒一声被拧开。顾绍庭进门,
带着一身潮气,西装外套搭在手臂上。他把钥匙随手丢进托盘,动作熟练得没有一秒停顿。
回来了。她说,声音很稳。嗯。他脱鞋,低头看了一眼门口的地垫,好像那里有尘。
今天开会拖了,路上又堵。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天然的疲意,
仿佛全世界都欠他一个拥抱。她看着他把外套挂好,再走进厨房拧开水龙头洗手,
水冲在指缝里,溅起细碎的响。她把记事本收回抽屉,推上去,动作无声。等他走进客厅,
她问:上周五,你去哪里吃饭?他愣了一下,随即笑:公司安排的应酬,『松柏』,
你知道的,那家常去。她抬眼看他,目光只在他脸上停留两秒,又垂下去。
账单显示『澜庭会所』。空气停了一瞬,像被人无声地按下了暂停键。他很快点头,
笑容不落地:哦,对对,临时换了地方,松柏满位了,改到那边。还有花,周六中午。
她的语气没有上扬,也没有下坠,像在读一段课文。你买了花。
他把手指在沙发扶手上蹭了一下,像要抹去什么。领导太太生日,大家都随份买花,
走个形式。为什么备注不写?她问。他挑了一下眉,
像是被人打断了一个本就想草草结束的话题。哪条备注?我一般不备注。她没有再问。
茶几上的时钟走过一格又一格,秒针划出整齐的弧线。他拿起遥控器,电视屏幕亮了,
新闻主播的声音干净无波。她把目光从电视上移开,看向窗外那面雨。雨脚细密,
树影被打散,地面泛着潮光。她忽然记起周五那晚自己趴在桌上睡去,醒来后第一件事,
是给他发了一张校园走廊的照片,灰白的墙,昏黄的灯,空的,像心里预留的一间房。
第二天是周六,她在食堂吃面,面汤太淡,她往里加了两勺醋,还是没味道。那时他在买花。
她合上眼皮,睫毛轻轻触到眼眶,像一只手在门口徘徊,没敲。晚上,雨停了又起。
他去书房回邮件,她在客厅整理学生论文的批注。时间被切割得干净,像刀下的豆腐,
不带丝毫牵连。十一点半,他从书房出来。早点睡。他说。她点头,合上电脑,
把资料叠好。她躺下,背对他。床垫在他躺上来的时候微微一沉,又慢慢回弹。他把灯关了,
黑暗里只有窗帘缝漏进来的一点路灯的黄。她没睡。她听见他呼吸从浅到深,
像一条河慢慢宽阔。她在黑里睁开眼,心跳很稳,额头没有汗,可胸口有一个很小的结,
硬硬的,像一粒未煮熟的米。她想开口,想问他周五到底去了哪里,花送给谁。
问题像在口腔里转了一圈,又被她吞回去。她忽然意识到,问与不问,其实已经没有差别。
她不是找答案,她是在找他的态度。她翻了个身,正对他。微光里,他的脸线条很平,
眉眼在睡意里柔下来。她伸手,指尖停在空中,又缓缓收回。第二天早晨,雨停了,
云像没睡醒一样沉垂。她在厨房煎鸡蛋,油花噼啪跳着,香气很克制。他从卧室出来,
系扣子,露出锁骨上一点淡色的痕。今天几点的课?他说。十点。她回答。
晚上有客户餐。他说,可能会晚一点。她嗯了一声,把盘子递给他。他吃得很快,
好像只是为了完成一项程序。吃完,他把筷子搁在碗沿。卡的额度最近紧吗?
他问得不经意。她握着抹布的手停了一下。还好。他嗯了一声:最近一些成本要垫付,
回头报。他抬眼,看了她一瞬。你别多想,都是工作。她笑了一下,
那笑意像从玻璃下穿过来,隔着一层冷。我没多想。他走了。门光轻轻一晃,
回到静止的位置。她收拾厨房,把锅洗得很干净,像在洗一段不愿留下痕迹的时间。
她去学校,走过操场,草坪湿漉漉,鞋跟在砖缝里发出细响。课上,她提到契约与信任,
讲到监督成本这个概念。学生们看着她,点头,记录,电脑键盘发出清脆的搓音。
讲到一半,她看见第一排女孩抬头的表情,有一点怔,像忽然意识到某个定义与生活的贴合。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平缓,克制,准确,又像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不裹挟任何温度。
下课铃响,她站在讲台边,看学生们鱼贯而出。手机震了一下,是沈母的信息:小妍,
夫妻过日子,要懂忍让。男人在外应酬常见,你别盯得太紧,日子要往后看。她没有回。
她走到窗边,风吹进来,带着潮意。操场边有两只麻雀,在水泥台阶上跳来跳去,
它们彼此靠得很近,偶尔分开,又迅速贴回去。她想起婚礼那天,礼宾把走道铺得很直,
她踩着白纱一步一步走过去。那时她以为婚姻是一条直线,只要往前走,就会到达。
如今她知道,线会打结,打成小小的死结,藏在衣内里,看不见,却一直磨。傍晚,
她回到家。客厅里空气温度适中,像一间久无人打扰的办公室。她把包放下,打开阳台的窗,
听见楼下小孩的笑声。那笑声干净得让人心里一闪,像刀尖掠过水面。七点半,
他发来消息:晚一点,别等我。她回:好。然后她把那两条账单截图发过去,
底部加了一行字:下次备注清楚。气泡显示对方正在输入,又消失,
像一只头探出又缩回的动物。过了几分钟,他发来一个拇指的表情,接着一句:知道了,
辛苦你。她把手机扣在桌上,去洗澡。热水冲在肩头,她闭上眼,脑海里浮出一束白玫瑰,
花瓣很厚,边缘卷着,像未说出口的话。夜更深的时候,他回来了。钥匙转动,门开,关。
他的脚步轻,不像是怕吵醒她,更像怕惊动一个易碎的物件。他进了客厅,沙发坐了一会儿,
又起身去了书房。她在卧室里侧耳听了一会儿,什么也没去探。十二点过五分,他进来,
站在床边看了她一下。她闭着眼,呼吸匀称。他弯腰,拉被角,动作小心。灯灭了。
窗帘外的路灯亮得更稳,像一只目光不移的眼。她在黑里清醒了很久。
她在心里把所有问句一个个排队,然后一个个划掉。好像提前练习一种不再追问的人生。
不知道过了多久,困意像潮水退下来。她刚要睡过去,床头柜上的手机突然震了一下。
那震动不急不缓,却精准地把黑暗劈开一道缝。她伸手去摸手机,又收回,转头看他。
他睡得很静,胸口轻轻起落。手机又震了一下,屏幕被被角的一角映亮。
那一瞬的光足够让她看清来电名称。林曼。光灭了,黑重又压下来。
她的手指在被子里蜷起,指节发紧,像握住了一枚冰凉的扣。她没有接。震动停了,
彻底的沉默里,只有远处的雨,像从另一个夜里,慢慢落回这间房。
2清晨的光线穿过薄纱窗帘,模糊得像一幅被水冲淡的画。沈清妍睁开眼,身旁的位置已空,
床褥的温度散尽,只剩下一道轻浅的折痕。她盯着那道痕迹看了片刻,
胸口有一股说不清的闷意。她翻身起床,走进厨房。顾绍庭坐在餐桌边,白衬衫整齐,
袖口扣得紧,低头看着平板,手边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你昨晚手机响了。
她的声音平淡,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顾绍庭抬头,眼神只停顿了一瞬,
随即若无其事地笑:哦,林曼,工作上的事,她习惯晚了才联系。他夹起一片面包,
咬下去,动作从容得仿佛这件事确实无关紧要。沈清妍没说话,只是转身从冰箱里拿出牛奶,
倒进锅里加热。白色的液体翻滚着冒泡,她盯着那泡沫,一时分不清是蒸汽还是心口的雾气。
清妍,他放下叉子,语气像是劝慰,你别多想。工作应酬、临时沟通很正常,
林曼做事心急,但人不坏。她背对着他,手里的动作未停,嗯了一声,不再追问。
课间,讲台下学生们叽叽喳喳,笑声清脆。沈清妍站在窗前,望着操场上奔跑的年轻身影,
眼神却空落。她忽然想起昨晚自己在黑暗中屏住呼吸的瞬间,那种紧绷仍盘旋在心头。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母亲的信息:小妍,夫妻过日子别太计较。男人总有应酬,
你要懂忍耐,家是最重要的。她握着手机,指尖渐渐收紧。
母亲的字句像一把温柔却钝重的刀,压得她心口发痛。下课后,同事李婉走过来,
笑着拉她去喝咖啡。你最近脸色不好,是不是顾绍庭又加班?清妍勉强一笑:工作忙,
难免。李婉却眼尖地瞥到她手腕上淡淡的青色印记,那是前晚争执时无意被拉扯留下的。
你们没事吧?清妍垂下眼帘,轻声道:没事。傍晚,顾绍庭回家时,神情显得疲惫。
今天部门临时开会,领导意思很明确,要我多参加外部应酬。他说这话时,神情认真,
仿佛这是不可违抗的任务。沈清妍看着他,语气冷静却带着锋利:应酬一定要和林曼?
顾绍庭怔了一下,随后笑:不止她,很多同事都在。你真是多想了。她没再追问,
只把饭菜一一端上桌。两人面对面吃着,空气里只剩下碗筷轻轻碰撞的声音。夜里,
清妍独自坐在书桌前,灯光打在她的侧脸上,映出一片寂静。桌角的记事本摊开着,
上面仍留着那两条支出记录。她拿起笔,犹豫片刻,又写下一句:疑心是否是我的错?
笔尖停住,她缓缓闭上眼,心里却越发清醒。这不是疑心,而是一种被迫的清醒。她知道,
算计从来不是一瞬间的背叛,而是无数个细微的裂缝,缓慢累积成一道不可弥合的缝隙。
窗外,夜色沉沉。卧室里传来顾绍庭均匀的呼吸声,平静而安稳。而她坐在灯下,
心却被一点点掏空。3周末的午后,阳光淡薄,像被一层纱遮住。沈清妍坐在客厅,
膝上摊着学生的论文,字迹细密,却一行也看不进去。茶几上的手机震动,她瞥了一眼,
是顾母的电话。清妍啊,你们这几年存的钱,也该派上用场了。顾母的声音热切,
绍庭单位有个机会,要打点些关系,花钱是免不了的。清妍握着手机,指节泛白,妈,
我们的钱,还要留一部分作备用。备用什么?女人就是小气。顾母的语调里带着责备,
男人拼事业,不花钱怎么出头?到时候他升上去,工资奖金翻倍,你才真正有底气。
清妍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电话那头顾母继续劝着,语速越来越快,
像推着她走一条她不愿走的路。挂断电话后,顾绍庭从书房出来,眉头微皱。
我妈跟你说了吧?这是机会,过了就没了。这是我们俩的积蓄。她望着他,
声音轻却坚定,不是你一个人的筹码。顾绍庭的脸色沉下来,手插在裤袋里,
语气带着不耐烦:我难道不是为了这个家?清妍,你别这么固执。她胸口一紧,
却没有继续争辩。空气压抑得像被锁住的门窗,只能闷出冷气。几天后,学校例行晚宴。
清妍原本推辞不想去,但系主任强硬催促,只好着了正装前往。她踏入灯光明亮的酒店大厅,
目光不经意掠过远处的一桌——顾绍庭正与同事们举杯,身边坐着的,正是林曼。
林曼穿着暗红色的连衣裙,唇色艳丽,笑意灼灼。她举杯时,身体微微前倾,
顾绍庭不着痕迹地替她挡过一个酒杯,两人对视一笑。这一幕恰好落入清妍眼中,像一枚针,
刺得她呼吸发滞。她强迫自己移开目光,和同事寒暄。杯盏之间,
心里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宴会结束,她转身走出大门,夜风扑面而来,带着冷意。
手机振动,亮起一条微信。老婆,今晚应酬,有点晚,不用等我。发件人——顾绍庭。
她站在台阶下,屏幕的光照在脸上,冷白得让人心惊。回到家,她坐在书桌前,把账本摊开。
收入、支出一一列好,末尾那几笔特殊花销赫然在目。她拿起笔,想把澜庭会所
四个字划掉,却迟迟下不去手。忽然,手机响起,陌生号码。她接起,
只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温柔里带着笑意:沈老师吗?我是林曼。清妍怔住,
还未来得及回应,林曼轻描淡写地说:绍庭最近太辛苦了,您要体谅他。工作和人情,
有些事是身不由己的。话音落下,电话被挂断。清妍的手僵在半空,心口翻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