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的彩霞像是被打翻的调色盘,橙黄如融化的金子,绯红似燃烧的火焰,浅紫若氤氲的迷雾,层层叠叠铺展在天际。
大自然这位画师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将满腔热忱都泼洒在这片天幕上,却又吝啬得不肯多留片刻。
阳光还没来得及像母亲的手掌那样,温柔地裹住晚归的人,暮色便己如一层轻薄的纱,悄无声息地落下来,一点点将世界浸在渐深的暗夜里。
唐林坐在办公室里,夕阳的余晖从窗棂斜斜淌进来,在他堆满文件的办公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文件边缘被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连带着他修长的手指也染上了暖意。
他正低头整理当日的工作,指尖在纸张间灵活地穿梭,分类、堆叠,动作熟练得像在跳一支重复了千百遍的舞蹈。
忽然,他顿了顿,目光越过桌面上的文件,落在那扇有些斑驳的窗户上 —— 玻璃上积着薄薄一层灰,将窗外的天色滤得有些模糊,只剩下一片沉沉的橘红。
“快下班了啊。”
他心里嘀咕着,指尖无意识地敲了敲桌面,“这一天忙得跟旋转木马似的,转个不停,总算要停了。”
可停下之后呢?
这个问题像一团湿雾,在他脑子里绕来绕去,怎么也散不开。
他转头朝身后喊了一声:“何啸勇,晚上去哪儿消遣?”
身后只有老空调发出的 “嗡嗡” 声,像只疲倦的飞虫在角落里振翅,除此之外,再无回应。
“何啸勇?
问你呢。”
唐林皱了皱眉,下意识地转动办公椅。
椅轮在地板上划过一道轻微的声响,当他的目光落到身后的工位时,不由得愣住了 —— 那里空空荡荡的。
原本堆在桌上的文件、那只印着卡通图案的搪瓷水杯,甚至连桌角那半包抽纸,都不见了踪影。
桌面擦得干干净净,仿佛何啸勇从未在这里坐过,从未和他插科打诨过一个下午。
“我去,溜得这么快?”
唐林张了张嘴,嘴角先是撇了撇,随即又忍不住勾了起来。
他转回去,伸手从桌角抄起座机,指尖在按键上敲出一串烂熟于心的号码。
指节因为急着拨号,轻轻磕在冰冷的机身上,发出 “笃笃” 的轻响。
“嘟…… 嘟……” 电话***在安静的办公室里荡开,每一声都格外清晰,像是在空旷的房间里投下一颗小石子,激起层层回音。
“喂,唐林?”
电话那头传来白浩天的声音,带着点忙乱的气息,背景里能听见同事们模糊的交谈声,还有键盘被敲得 “噼啪” 作响的动静。
“没别的事,” 唐林往椅背上靠了靠,声音里带着点期待,“就想问问你,今晚有啥安排?
去哪儿潇洒?”
“还能去哪儿?
约会啊。”
白浩天的语气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像是揣着颗糖的小孩,忍不住要炫耀一番。
“得,” 唐林故意拖长了调子,语气里带着点戏谑,“有了女朋友就把兄弟扔一边,典型的见色忘友。”
他嘴上这么说,脸上却忍不住露出点笑意,眼里却飘过一丝无奈。
“哪能啊!”
白浩天在那头急了,声音都拔高了些,“我是那样的人吗?
重情重义懂不懂?”
“哦?
是吗?”
唐林笑着逗他,“我咋没看出来。”
“那是你了解不够。
不说了啊,快下班了,活儿还没弄完,回头聊。”
白浩天的语速明显快了起来,像是真的被手头的工作催得紧。
“嘀” 的一声,电话断了。
唐林举着听筒,愣了两秒,然后轻轻叹了口气,把听筒放回座机。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机身,小声嘟囔:“得,今晚又得一个人了。”
办公室里更静了。
空调的嗡鸣像是被放大了无数倍,钻进耳朵里有些发闷。
他看了眼桌上码得整整齐齐的文件,站起身,把外套往胳膊上一搭,拎起背包。
身后的关门轻响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回荡,显得格外孤单。
刚走出办公楼,一声悠长的汽笛猛地划破了黄昏的宁静。
那声音像一把锋利的刀,一下子劈开了工业园的沉寂。
唐林抬头望去,不远处的厂门口己经涌开了人潮 —— 上万名工人穿着五颜六色的厂服,蓝的、黄的、灰的、粉的,像被闸门放出的潮水,从各个厂区的门里涌出来。
原本灰扑扑、静悄悄的大街瞬间被填满,脚步声、说笑声、自行车的铃铛声、电动车的喇叭声混在一起,热热闹闹地撞进耳朵里,带着一股鲜活的烟火气。
这里是东莞石碣橘洲工业园。
十几家大小不一的厂子挤在这片土地上,大的厂子像个沉默的巨人,厂房连绵成片;小的厂子则像块不起眼的补丁,挤在缝隙里。
可无论大小,此刻都靠着这股汹涌的人潮,活泛了起来。
唐林顺着人流往前走,很快就到了大家私下里叫 “堕落街” 的地方。
其实就是条步行街广场,名字听着俗气,却藏着工人们最真实的生活。
白天这儿冷清得很,风刮过空荡的街面,卷着几片枯叶打旋,垃圾桶被吹得 “哐当” 响,连个鬼影都没有。
可一到下班这会儿,它就像被按了启动键,瞬间活了过来。
街边的摊贩像是从地里冒出来的,眨眼间就占满了人行道。
卖水果的三轮车停在最前头,红的苹果、黄的橙子、紫的葡萄堆得像小山,摊主是个黝黑的中年男人,脖子上搭着条汗巾,扯着嗓子喊:“甜橘子,十块三斤,不甜不要钱!”
旁边是个卖首饰的小摊,塑料珠子串成的手链、镀了层金的耳环、镶着水钻的发夹摆在红绒布上,老板娘正拿着条项链往一个穿蓝厂服的女工脖子上比画:“你戴这个显白,真的,才十五块,便宜着呢。”
穿蓝厂服的女工们三三两两地走在前头,脸上带着刚下班的松弛。
忙碌了一天的饿劲儿涌上来,她们的眼睛在小吃摊之间转来转去,像在寻宝。
路口的麻辣烫摊最热闹,一口大锅里飘着红油,青菜、丸子、豆腐泡在汤里翻滚,白烟裹着麻香往人鼻子里钻。
三个女工挤在摊前,其中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姑娘指着锅里说:“多加点海带,再来两串鱼丸,要辣点的。”
老板是个利索的妇人,麻利地夹菜、称重,塑料袋 “哗啦” 一响,把热乎乎的麻辣烫递过去,又从旁边的玻璃罐里抓了把泡菜塞进袋角:“送你的,自家腌的,开胃。”
穿灰厂服的男工们则聚在影碟摊前。
摊主张开块大布,上面摆满了花花绿绿的盗版碟,封面上印着打打杀杀的动作片、卿卿我我的偶像剧,还有些封面露骨的恐怖片。
一个戴眼镜的年轻男生蹲在地上,手指点着一张碟问:“这新出的《无间道》是完整版不?
多少钱?”
摊主蹲下来跟他咬耳朵:“放心,绝对完整版,给你算便宜点,八块。”
旁边两个男工正为了一部武侠片争得面红耳赤,一个说 “李连杰版的才经典”,另一个反驳 “吴京的动作更帅”,声音越来越大,引得路过的人忍不住回头看。
还有人在路边的小摊上给手机下载歌。
摊主支着个旧笔记本电脑,连着根数据线,屏幕上滚动着密密麻麻的歌名。
一个穿绿厂服的小伙子凑过去,指着屏幕说:“把那首《老鼠爱大米》下上,就是最近老放的那个,我女朋友爱听。”
摊主手指头在键盘上敲了敲,音乐声立马飘了出来:“我爱你,爱着你,就像老鼠爱大米……” 小伙子跟着哼了两句,脸上露出满足的笑。
街两旁的商铺也不甘示弱,都想趁着这股人流多做几笔生意。
服装店门口挂着大喇叭,放着震耳的流行歌,一个年轻店员站在门口拍手:“新款 T 恤五十两件,清仓处理,进来看看啊!”
杂货店的老板把一筐橘子搬到门口,扯开嗓子喊:“橘子便宜卖了,十块钱西斤,不甜不要钱!”
网吧的招牌闪着五颜六色的光,门口的海报上写着 “通宵上网二十元,送泡面一桶”,几个年轻男生正凑在门口商量着要不要进去 “开黑”。
唐林顺着人流往前走,被这热闹裹挟着,心里那点孤单好像淡了点。
他看见街角有个卖炒粉的摊,铁锅被煤气灶烧得通红,老板挥着大铲子 “哐哐” 地炒,米粉混着鸡蛋、豆芽、葱花的香味飘过来,勾得他肚子 “咕咕” 叫。
他停下脚步,刚想过去,眼角余光却瞥见了旁边的公司食堂。
食堂的门半掩着,像只没睡醒的眼睛,懒洋洋地睁着条缝。
里面的灯昏昏黄黄的,光线透过门缝漏出来,在地上投下一块模糊的光斑。
跟外面的热闹比起来,这儿冷清得不像话。
几张蓝色的塑料桌子空荡荡的,只有靠里的位置坐着两个工人,面前摆着白色的餐盘,里面是炒得发黄的青菜、一块黑乎乎的肉,还有半碗米饭。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扒着饭,脸上没什么表情,偶尔抬起头抱怨两句:“这菜跟昨天的一模一样,太难吃了。
“唐林往里瞥了一眼,看见角落里的垃圾桶旁,几只苍蝇嗡嗡地飞着,在昏黄的光线下划出细碎的弧线。
他想起自己上次在食堂吃饭的情景 —— 青菜没味,肉嚼不动,米饭还有点夹生,实在难以下咽。
难怪大家宁愿挤在路边吃小吃,也不愿来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