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外,灞桥柳下,一青衫男子独立船头。
晚风掀起他的衣袂,猎猎作响,却吹不动他眼中那潭深不见底的寂。
他望着桥下流水,波光里映着一轮满月,分明是唐时的月,宋时的月,元明时的月,照过秦汉宫阙,照过魏晋风流,如今又照在这大清光绪年的灞桥上。
男子名唤沈青崖,字忘川,自太初元年得饮瑶池水,便弃了仙籍,入了凡尘。
两千三百余载春秋,他看过汉武帝筑柏梁台求仙,见过李太白醉卧长安街,听过苏东坡夜饮东坡醒复醉,也亲历过崖山海战的血与火,甲申之变的泪与恨。
长生,于凡人是奢望,于他却是枷锁。
“先生可是在等人?”
艄公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沈青崖回首,见那艄公年约五旬,面容黧黑,眼角布满皱纹,正操着一口关中方言打量着他。
“等一个……等了三百年的人。”
他轻轻一叹,声音里带着几分沙哑,像是被岁月磨蚀的古钟。
艄公闻言,呵呵一笑:“三百年?
先生莫不是在说笑话?
这世上哪有能活三百年的人?”
沈青崖没有回答,只是从袖中取出一块玉佩。
那玉佩通体莹白,上刻一条应龙,鳞爪分明,栩栩如生,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你看这玉,”他说,“是秦始皇时期的和氏璧所制,当年我从赵高手中抢来,本想送给一位故人,可惜……”他的声音低了下去,目光又投向了那轮明月。
明月依旧,故人却早己化作一抔黄土。
艄公见他神伤,也不再多问,只是默默地划着船。
船行水上,激起层层涟漪,将月光揉碎成千万片金箔。
忽然,沈青崖瞳孔一缩。
他看到远处的官道上,有一骑快马正朝着灞桥而来。
马上之人一身玄衣,身姿矫健,腰间挂着一把弯刀,刀鞘上镶嵌着七颗夜明珠,在夜色中熠熠生辉。
“终于来了。”
他轻声道,嘴角勾起一抹淡笑。
快马奔至桥边,玄衣人勒住缰绳,翻身下马。
他抬起头,露出一张刀削斧凿般的脸,眉骨高耸,眼若寒星,正是三百年前与沈青崖有过一面之缘的努尔哈赤后裔——爱新觉罗·胤祯。
“沈先生,别来无恙?”
胤祯抱拳拱手,声音如洪钟大吕。
沈青崖亦抱拳回礼:“贝勒爷倒是愈发精神了。”
“三百年前,先生说三百年后会有一场大劫,不知……劫数己至。”
沈青崖打断他,“洋人船坚炮利,己敲开了国门;国内太平军西起,江山摇摇欲坠。
你我当年的约定,也该兑现了。”
胤祯闻言,脸色一变:“先生是说……那件东西?”
“不错。”
沈青崖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盒,打开来,里面放着一颗鸽蛋大小的珠子,通体赤红,如血欲滴。
“这是当年我从蓬莱仙岛取得的‘定海珠’,能镇国运,安天下。
三百年前我将它交予你先祖,如今是时候拿出来了。”
胤祯接过锦盒,双手微微颤抖。
他知道这颗珠子的分量,也知道沈青崖的话从无虚言。
“只是……”沈青崖话锋一转,“此物虽能镇国运,却需以一人之命为引。”
“谁的命?”
胤祯脱口而出。
沈青崖望着他,目光如炬:“你的命。”
胤祯身子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三百年前,你先祖曾与我定下契约:若大清有难,便以皇室血脉祭珠。
如今,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月光下,沈青崖的脸显得有些苍白,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胤祯沉默了许久,忽然仰天长笑:“好!
好一个沈忘川!
三百年前你助我先祖得天下,三百年后又要取我性命救天下。
也罢,我爱新觉罗·胤祯今日便成全你!”
他说着,拔出腰间弯刀,就要自刎。
“慢着!”
沈青崖喝止他,“并非要你现在便死。
定海珠需在八月十五月圆之夜,置于天坛之巅,以皇室血脉激活。
还有三个月时间,你回去安排后事吧。”
胤祯收刀入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三个月后,天坛见。”
说罢,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沈青崖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他知道,这一去,胤祯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月光依旧,流水依旧,灞桥上的青衫男子却己不是三百年前的模样。
长生的岁月里,他见过太多的生离死别,太多的兴衰荣辱,早己心如止水。
可今日,他的心中却泛起了一丝涟漪。
或许,这便是劫数吧。
他想。
远处,传来了更夫的打更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沈青崖转身,踏上了归程。
他的身影在月光下被拉得很长,很长,仿佛要延伸到无尽的岁月里去。
(第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