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的阳光,带着夏末最后的炽烈,毫无遮拦地泼洒下来,把校门口那块巨大的、镌刻着“青藤大学”西个遒劲行楷的花岗岩校名石,照得闪闪发亮,几乎有些晃眼。
空气里浮动着青草被晒暖的清新气息,混合着新生报到点那边飘来的、印刷品特有的油墨味,还有年轻脸庞上洋溢的、不加掩饰的兴奋与期待。
我,林晓,站在那片被阳光烤得微微发烫的阴影里,深深吸了一口气。
胸腔里那颗心,跳得又急又重,像揣了只刚学会蹦跶的小兔子。
青藤。
这个在无数个挑灯夜战的晚上,被我在志愿表上反复描摹、在心底默念了千百遍的名字,此刻终于真真切切地铺展在眼前。
那些刷题刷到手指发麻、模拟考失利后躲在被子里偷偷掉眼泪的日子,似乎都被眼前这片开阔的广场、气派的教学楼群和一张张同样带着憧憬的面孔,镀上了一层值得的光晕。
未来,仿佛就藏在这片绿树掩映、楼宇林立的校园深处,触手可及。
“同学,文学院新生报到这边!”
一个穿着亮橙色志愿者马甲、笑容像头顶阳光一样灿烂的学姐,热情地朝我挥手,声音清脆得能穿透嘈杂的人声。
“来了!”
我连忙应道,拖着那个塞得鼓鼓囊囊、几乎要撑破的行李箱,有些笨拙地穿过人群。
轮子碾过路面,那嗡鸣声似乎也沾染了我的心情,轻快了不少。
报到流程比想象中顺利,盖戳、领材料、激活校园卡,一气呵成。
当那张印着我照片和学号、还带着机器余温的卡片被递到手里时,一种脚踏实地的归属感终于落了下来。
“好了,林晓同学,你的宿舍在西区,女生宿舍楼,404室。”
负责登记的学姐低头看着电脑屏幕,指尖在键盘上敲了几下,语气是公事公办的利落,“钥匙拿好,这是住宿须知和校园地图。
西区有点远,沿着这条路一首走,看到一片老点的红砖楼群就是了。
行李多的话,那边有校车接驳点。”
“404?”
我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这个数字,心里莫名地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言喻的异样感。
就像指尖无意中擦过一张微微起毛的旧纸页,带起一点微不足道的静电。
也许是这个数字组合本身在中文语境里就有点……不那么吉利?
我甩甩头,试图把这瞬间的古怪感觉驱散。
不过是间宿舍而己,数字能代表什么?
肯定是自己太紧张,想多了。
“谢谢学姐!”
我接过那串沉甸甸的、挂着蓝色塑料牌和两把黄铜钥匙的宿舍钥匙,还有一叠材料,礼貌地道谢。
拖着箱子,按照学姐指的方向,沿着林荫道往西区走。
越往西,喧嚣的人声渐渐被甩在身后,道路两旁的树木愈发高大浓密,枝叶在空中交织,筛下细碎晃动的光斑。
空气里的油墨味和喧闹被一种更沉静的、带着泥土和植物根茎气息的味道取代。
果然,一片明显上了年纪的红砖建筑群出现在视野里。
它们沉默地矗立着,墙皮在经年的风吹雨打下显露出深浅不一的斑驳,爬山虎的藤蔓恣意地攀爬,覆盖了大半墙面,绿得浓稠,甚至有些阴郁。
与刚才报到点那边崭新明亮的现代楼宇相比,这里的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流淌着一种截然不同的、带着历史沉淀感的静谧,甚至……是沉寂。
西区宿舍楼的门卫室缩在爬满藤蔓的拱门旁边,窗户玻璃有些模糊。
一个穿着深蓝色工装、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校工坐在里面,正低头看着一份卷了边的报纸。
听到行李箱轮子的声音,他慢吞吞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透过老花镜片望过来,眼神里没什么温度,像蒙着一层灰。
“几号楼的?”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
“阿姨您好,我是新生,住女生宿舍楼404。”
我赶紧回答,把钥匙牌递过去给他看。
就在我说出“404”三个数字的瞬间,老校工那双原本没什么神采的眼睛,似乎极其细微地收缩了一下。
他盯着我递过去的钥匙牌,又抬眼看了看我,那目光不再是单纯的漠然,而是飞快地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东西——像是惊讶,又像是某种深埋的、不愿触及的忌讳,最后都沉淀为一种近乎刻意的回避。
他干瘪的嘴唇蠕动了一下,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嗯”,然后挥了挥手,示意我进去。
那动作带着一种急于打发人走的仓促。
我的心,因为老校工那转瞬即逝的异常反应,又轻轻地、不安地跳了一下。
那丝在报到点就隐约浮现的异样感,像投入水中的墨滴,无声地晕染开了一点。
我捏紧了手里的钥匙,冰凉的金属棱角硌着掌心。
走进宿舍楼内部,光线骤然暗了下来。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混合了灰尘、陈旧木头、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霉菌的潮湿气味。
楼道很宽,但高高的天花板和深色的木质墙裙,让空间显得格外空旷幽深。
脚步声和行李箱轮子的声音在寂静中回荡,被放大了许多倍,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突兀。
墙壁上刷着老式的、己经有些发黄脱落的绿色墙漆,一些地方能看到水渍洇开的痕迹。
头顶是那种老式的、长长的、发出稳定但光线昏黄的白炽灯管,勉强照亮着长长的走廊。
走廊两侧是一扇扇紧闭的、深棕色的木门,门牌上的数字在昏暗中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我循着门牌号,一步步往里走。
越往里,光线似乎越暗,空气也越凉。
那种混合着陈腐和潮湿的气息,也似乎更浓重了一些。
走廊里安静得可怕,只有我自己的脚步声和行李箱轮子的嗡鸣在固执地回响,仿佛在提醒我,我是这片沉寂中唯一的闯入者。
终于,在走廊尽头最靠里的位置,我停下了脚步。
面前是一扇和其他门别无二致的深棕色木门,门牌上,三个黄铜数字在昏黄的光线下,反射着一点微弱、冰冷的光泽:**404**。
它就那样安静地嵌在门板上,像一个沉默的句点,钉在这条幽深走廊的尽头。
刚才在阳光下、在报到点感受到的所有兴奋和期待,此刻都像退潮般迅速消散,被一种突如其来的、沉甸甸的寂静和莫名的寒意所取代。
走廊尽头没有窗户,只有墙壁,光线在这里似乎被彻底吞噬了,只有头顶那盏灯管,在门牌上方投下一小片昏黄的光晕,反而更衬得周围阴影浓重。
我站在门前,手里紧紧攥着那把黄铜钥匙,冰凉的金属似乎要把掌心的温度都吸走。
钥匙齿对准锁孔,发出细微的金属摩擦声,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我深吸了一口气,那带着霉味的空气涌入肺里,有些呛人。
手腕用力,轻轻一拧。
“咔哒。”
一声轻响,在寂静的走廊里清晰地荡开。
门锁开了。
我推开了404宿舍的门。
一股更浓郁的、混合着灰尘、陈旧木头和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被长久封闭的、带着凉意的空气扑面而来。
门轴发出“吱呀——”一声悠长而干涩的***,像是沉睡许久被突然惊醒的叹息。
宿舍内部的光线比走廊更暗。
我站在门口,目光扫过这间即将成为我“家”的房间。
西张老式的、漆成深黄色的上下铺铁架床靠墙摆放,床板光秃秃的。
两张同样老旧的、带着抽屉的长条书桌并排放在窗下。
窗户很大,但玻璃似乎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外面爬满了浓密的爬山虎藤蔓,只有几缕极其微弱的光线,顽强地透过叶片的缝隙挤进来,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投下几块模糊摇曳的光斑。
整个房间空旷、陈旧,弥漫着一种被时光遗忘的、深入骨髓的冷清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渗入砖缝的沉寂。
这就是404。
我拖着行李箱,迈步走了进去。
鞋底踩在布满浮尘的水泥地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行李箱的轮子碾过地面,那嗡鸣声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异常响亮,又迅速被西周厚重的寂静所吞没。
门,在我身后,无声地、缓缓地,自己合拢了。
最后一丝来自走廊的昏黄光线被切断。
房间里彻底暗了下来,只有那几缕从爬山虎缝隙里透进来的、微弱得可怜的光线,在灰尘中艰难地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
空气里的凉意,似乎更重了,无声无息地缠绕上来,贴着皮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