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音在404空旷死寂的空间里被放大了数倍,又迅速被西壁和天花板上厚厚的灰尘吸走,只留下一种令人心头发紧的回响余韵。
房间里的光线昏暗得如同黄昏提前降临。
那几缕从厚重爬山虎藤蔓缝隙里顽强挤进来的阳光,非但没有带来暖意,反而在弥漫的灰尘中形成几道惨白的光柱,清晰地映照出空气中悬浮的无数微尘颗粒,它们缓慢地翻滚、飘荡,像某种不祥的活物。
空气冰凉,带着一股深入骨髓的、混合了陈年木头腐朽、灰尘、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地下室的阴湿霉味。
这股气味顽固地钻进鼻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侵占感。
我站在门口,行李箱立在脚边,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
预想中新生宿舍该有的喧闹、拥挤、甚至杂乱无章,在这里被一种近乎坟墓般的寂静和空旷彻底取代。
西张深黄色的铁架床,骨架粗笨,油漆斑驳,像沉默的巨人靠墙矗立。
光秃秃的木板床架***着,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冰冷。
两张并排的长条书桌,桌面坑洼不平,布满划痕和可疑的深色污渍,抽屉把手锈迹斑斑。
唯一的光源,是那扇被藤蔓几乎完全覆盖的大窗户,透进来的光线微弱、惨绿,将室内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不真实的、病态的色调。
“咳…咳咳…” 灰尘呛得我忍不住咳嗽起来,声音在空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和孤单。
得先收拾一下。
我定了定神,把行李箱拖到靠窗那张看起来相对干净些的书桌前。
拉开椅子,椅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吱嘎”声,在寂静中格外瘆人。
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仿佛惊扰了什么沉睡的东西。
就在这时,门外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女孩子压低的说话声。
那声音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404令人窒息的沉寂,也让我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点——看来我不是唯一的“倒霉蛋”。
脚步声在门口停下。
接着是钥匙插入锁孔的金属摩擦声,比刚才我开门时更清晰。
门被推开了。
光线从走廊涌入,短暂地驱散了门口的昏暗。
两个女生站在门口,手里也拖着行李箱,脸上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以及踏入这间宿舍时毫不掩饰的惊愕和……一丝难以察觉的抵触。
“我的天……” 站在前面的女生个子娇小,皮肤白皙,戴着一副细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瞪得溜圆,目光飞快地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从斑驳的墙壁到光秃秃的床架,最后落在那扇被藤蔓封死的窗户上,小嘴微张,发出无声的惊叹。
她看起来文静,甚至有些怯生生的,此刻的震惊让她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她应该就是赵雅。
“嚯!
这地方……够‘复古’的啊!”
另一个女生紧跟着进来,声音比赵雅响亮许多。
她身材高挑,扎着利落的马尾,穿着时下流行的运动套装,脸上带着一种大大咧咧、试图用调侃来掩饰不适的表情。
她放下箱子,叉着腰,环视一周,眉头皱得紧紧的,“这味儿……多少年没住人了?
学校也太抠门了吧,新生就给住这种古董房?”
这显然是李思琪。
“你们好,我叫林晓。”
我赶紧站起身打招呼,声音在空旷里显得有些单薄。
“你好你好,我叫李思琪。”
高个子女生立刻回应,语气爽快,但眼神里的打量意味很明显,“这位是赵雅。”
她指了指旁边还在发愣的室友。
“你、你好,林晓。”
赵雅这才回过神,声音细细的,带着点紧张,推了推眼镜,目光飞快地在我脸上扫过,又迅速移开,似乎不太习惯和陌生人对视。
简单的寒暄过后,气氛并没有热络起来。
三个人各自占据了一个角落,开始沉默地整理行李。
打开行李箱的声音、衣物摩擦的窸窣声、偶尔挪动椅子的吱嘎声,成了房间里新的背景音,但依然无法驱散那股无处不在的阴冷和沉寂。
灰尘随着动作被扬起,在惨绿的光线里飞舞。
“哎,” 李思琪一边把衣服往柜子里塞,一边忍不住打破了沉默,声音刻意压低了些,带着点神秘兮兮的意味,“你们来之前,听说过西区宿舍的事吗?”
赵雅整理被褥的手明显顿了一下,没抬头,但肩膀似乎微微缩紧了。
我心头那根刚刚放松一点的弦又绷紧了,想起报到点学姐公事公办的语气,想起老校工那讳莫如深的眼神,想起这房间令人窒息的氛围。
我摇摇头:“没听说什么特别的,就是知道这边是老宿舍区。”
“嘿,我就知道!”
李思琪像是找到了话题,转过身,背靠着冰冷的铁架床,“我报到的时候,听几个高年级的学姐在那边嘀咕,说什么‘今年哪个倒霉蛋分到西区去了’,尤其是……” 她故意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我和赵雅,最后落在那扇深棕色的宿舍门上,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地说,“尤其是,这栋楼,还有……404。”
“404?”
赵雅猛地抬起头,脸色似乎更白了几分,手里刚拿出来的水杯差点没拿稳,“思琪,你别乱说……我可没乱说!”
李思琪撇撇嘴,但声音还是下意识地放得更轻了,仿佛怕惊动什么,“她们说,这间宿舍……邪门。
好几年前,好像出过事。”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具体什么事,她们也说得含糊,好像是个女生……反正最后这宿舍就封了,好几年没住人了。
今年不知道怎么的,又给安排新生了。”
“出过事?”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
报到点那丝异样感,老校工的眼神,此刻李思琪的话,瞬间串联起来,指向一个模糊却令人心悸的可能。
难怪这房间如此死寂,如此冰冷,弥漫着挥之不去的陈腐气息。
它被遗弃过,被时间尘封过,而尘封的原因,可能就藏在那些语焉不详的“出事”里。
“哎呀,都是些捕风捉影的传言啦!”
李思琪看到我和赵雅都变了脸色,尤其是赵雅,嘴唇都有些发白,赶紧又换上一副轻松的口吻,试图冲淡这凝重的气氛,“都什么年代了,还信这些?
估计就是房子太旧了,学校懒得翻修,空着也是空着。
咱们三个倒霉蛋凑一起,正好作伴!
收拾收拾,开窗通通风,晒晒被子,什么霉气都跑光了!”
她说着,大步走向那扇被藤蔓覆盖的窗户,伸手去推。
然而,那扇看起来沉重的老式木框窗户,纹丝不动。
李思琪用力又推了几下,窗框发出不堪重负的***,但窗扇像是被焊死在了窗框上,或者被外面那些盘根错节的爬山虎藤蔓从外面死死缠住了,根本打不开。
“啧,这破窗户!”
李思琪悻悻地收回手,拍了拍沾上的灰尘,“锈死了吧?
算了,明天找宿管报修。”
打不开的窗户。
这个小小的挫折,像一滴冰水,落在我本就不安的心湖里,漾开一圈圈寒意。
它仿佛一个无声的隐喻,隔绝了外面鲜活的世界,将我们困在了这个陈旧、阴冷、带着不祥传闻的404里。
赵雅默默地走到靠门的那张下铺,开始铺床单。
她的动作很轻,很慢,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谨慎,仿佛生怕惊扰了这房间里的寂静。
她始终低着头,长长的刘海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看不清表情。
李思琪也回到了自己的位置,继续收拾,但刚才那股强装的轻松劲儿明显泄掉了不少,动作间带着点烦躁。
我站在原地,手里捏着一件刚拿出来的衣服,指尖冰凉。
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扫过这间宿舍——斑驳的墙壁,冰冷的铁床,布满灰尘的书桌,还有那扇打不开的、被绿色藤蔓吞噬的窗户。
李思琪的话像魔咒一样在耳边回响:“出过事……邪门……封了好几年……”西区的阴影,不仅仅来自那些浓密的树荫和古老的建筑。
它更深沉,更粘稠,仿佛从这间404宿舍的每一寸墙壁、每一粒灰尘里渗透出来,无声无息地缠绕上来,冰冷地贴附着皮肤,渗入骨髓。
这不仅仅是一间老旧的宿舍。
它更像一个被遗忘的、带着秘密的容器。
而我们三个,成了被命运之手,不由分说塞进这个容器里的新住户。
窗外的爬山虎在微弱的光线下,叶片微微晃动,投在墙上的影子张牙舞爪,像无数窥伺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