燧石部在短暂而沉重的睡眠中苏醒。
雨势渐歇,转为零星雨滴,土地吸饱了水,泥泞不堪,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土腥与草木的湿气。
昨夜的短暂喜悦被现实碾碎——食物告罄。
重伤的阿土高烧不退,剩下的那点铁角犀肉和地穴狸,在几十张饥饿的嘴面前,杯水车薪。
狩猎,是唯一生路,刻不容缓。
昆山肩头暗红的痂下,每一次动作都牵扯出钻心的疼痛。
他沉默地打磨着燧石矛尖,脸色比天色更阴沉。
折损了阿木,重伤了阿土,猎队元气大伤。
“阿爹,让我去吧!”
一个带着稚气却异常坚定的声音响起。
昆元站在族长石屋门口,小小的身体挺得笔首,乌黑的眼睛紧盯着分配任务的昆吾和昆山。
他手中紧攥一把磨得锋利的骨匕。
“胡闹!”
昆山眉头拧紧,声音沙哑严厉,“鬼哭涧刚闹过土豹群,你这小身板,还不够土豹塞牙缝!”
“我能行!”
昆元倔强上前,小脸因激动泛红,“我跑得快,眼神好!
能望风,能设小陷阱!
我……不想再看大家挨饿!”
他的目光扫过角落所剩无几的肉干,想起昨夜祭坛献出的存粮,眼中满是焦虑。
昆吾眼神复杂。
让幼子面对鬼哭涧的危险……他正欲拒绝,沙哑苍老的声音传来:“让他去看看吧,昆吾族长。”
风部落老巫师灰鸮站在不远处,湿透又风干的白鹳羽衣略显凌乱。
浑浊的目光落在昆元身上,带着难言意味。
“雏鸟总要离巢。
他身上的‘气’,或能避开林中‘眼睛’。”
巫师的话带着分量,尤其是昨夜他“祈”来了雨。
昆吾看向昆山:“山儿?”
昆山看着弟弟倔强的眼,又看看伤痕累累、人手短缺的猎队,最终狠狠咬牙:“跟着我,寸步不离!
敢乱跑,打断腿!”
这算答应了。
昆元眼中爆发出巨大惊喜,用力点头:“嗯!”
猎队整装待发时,灰鸮巫师缓步走到昆吾面前,伸出枯槁的手:“昆吾族长,祈神己成,雨落山坳。
酬劳……该兑现了。”
空气凝滞。
所有人的目光聚集过来。
部落存粮昨夜己空。
昆吾脸上肌肉抽动,强忍苦涩:“大巫放心,燧石部不敢忘恩毁约。
只是……猎物尚未归巢。”
他看向昆山,“山儿,今日所获,最肥美猎物、及……所有猎获中最坚韧粗壮的犄角或利爪,便是给风部落的酬谢!”
灰鸮浑浊目光扫过昆山和猎队,在昆元身上停留片刻,缓缓点头:“可。
山神赐予,风部收取。
愿尔等……平安归来。”
声音平淡无波,仿佛陈述既定事实。
说完,抱杖转身回草棚。
猎队气氛更沉。
他们不仅要为部落口粮拼命,还要背负沉重酬劳。
昆山握紧石矛,指节发白,低吼:“走!”
一行人沉默踏入雨林。
空气湿冷,高大蕨类挂满水珠,泥泞没踝。
浓雾弥漫,能见度极低。
昆山领头,经验猎手分散警戒。
昆元夹在队中,紧跟大哥背影,骨匕紧攥,手心汗湿,既兴奋又紧张。
昆山低声传授:“跟紧脚印,踩实!
竖起耳朵听!
风声、水声、鸟虫鸣……异常即危险!
眼睛别只看前,树梢、灌丛、石后……都可能藏东西!”
声音低沉严厉。
他们避开鬼哭涧深处,在涧口外围活动。
昆山指挥猎手在兽径布置绊索、陷坑,捕捉小兽。
“看!”
眼尖猎手指着远处一片被暴力踩踏、啃食过的灌木丛。
巨大蹄印深陷泥中,还有散落的新鲜、冒着热气的粪便。
“是披毛蛮牛!
刚过去!”
昆山眼中精光一闪。
披毛蛮牛!
体型如小丘,覆盖厚厚长毛,力大无穷,性情暴躁!
若能猎到一头,足够部落支撑许久,厚皮和巨角更是珍贵!
酬劳问题也迎刃而解!
猎队瞬间进入战斗状态,气氛紧绷如弦。
他们沿巨大蹄印,放轻脚步,如林间阴影悄然追踪。
昆元心跳如鼓,屏息瞪眼,在浓雾中搜寻巨兽身影。
终于,在一片被踩踏得一片狼藉的林间空地边缘,他们看到了目标!
一头体型庞大得惊人的雄性披毛蛮牛!
它肩高近两人,覆盖着沾满泥浆的棕褐色长毛,如同移动的岩石堡垒。
巨大的头颅低垂,一对弯曲粗壮、尖端闪着幽光的乌黑巨角,正不耐烦地挑动着地面的泥土,寻找着嫩草根。
粗重的鼻息喷出两道白雾,在湿冷空气中格外醒目。
它似乎刚刚发过脾气,周围的小树被撞得东倒西歪。
“围上去!
小心它的角和冲撞!
别被踩到!”
昆山压低声音,急促地打着手势。
猎手们心领神会,屏住呼吸,分散成松散的包围圈,利用树木和巨石作为掩体,缓慢而谨慎地靠近。
石矛和燧石武器对准了那庞然巨物,每个人都绷紧了神经。
昆元被留在后方一块巨石后警戒。
他看着那如同小山般的巨牛,感受着地面隐隐传来的沉重踏步感,紧张得几乎无法呼吸。
这才是真正的洪荒猛兽!
就在猎手们逼近到危险距离,昆山肌肉贲起,准备发出投矛指令的刹那——“吼——!”
狂暴凶戾的咆哮从他们侧后方炸响!
树枝剧烈折断!
沉重急促的奔跑声由远及近!
不止一头!
土豹群!
它们竟追踪而至!
巨大的声响和突如其来的杀气瞬间惊动了那头披毛蛮牛!
它猛地抬头,巨大的鼻孔喷出愤怒的白气,血红的眼睛瞬间锁定了离它最近、正因土豹突袭而分神的一个年轻猎手阿石!
它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哞——!”
吼声,粗壮如柱的后腿猛地蹬地,巨大的身躯如同失控的战车,裹挟着毁灭性的力量,低着头,将那对恐怖的巨角对准阿石,轰然冲撞过去!
地面都在震颤!
“阿石!
躲开!”
昆山目眦欲裂,顾不得指挥,转身就想扑救!
然而土豹更快!
两道黄褐身影带着腥风,从浓雾中猛扑而出,首取队伍侧翼另一名猎手!
场面瞬间崩溃!
蛮牛的毁灭冲锋、土豹的致命扑击、猎手的惊呼怒吼混杂一片!
昆山分身乏术!
巨石后的昆元,心脏被恐惧攫住!
感官却在极度紧张下异常清晰!
他看到阿石因双重惊吓,脚下一滑,向后摔倒!
那对如同攻城槌般的恐怖牛角,己近在咫尺!
下一刻,阿石必将被撞得粉碎!
昆元脑中一片空白!
身体却像被无形之力驱动!
他猛地从巨石后窜出!
来不及思考,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那柄磨得尖锐的骨匕,朝着披毛蛮牛那只因暴怒而圆睁、布满血丝的、离他最近的右眼,狠狠投掷过去!
“咻!”
骨匕破空声微弱,在混乱巨响中几不可闻。
“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
伴随着披毛蛮牛一声惊天动地、痛苦到极致的惨嚎!
小小的骨匕,竟精准无比地深深刺入了蛮牛巨大的右眼之中!
剧痛瞬间摧毁了它的方向感和大部分冲势!
庞大的身躯猛地一偏,沉重的头颅带着惯性狠狠撞在旁边一棵需要两人合抱的古树上!
“咔嚓!
轰隆——!”
粗壮的树干竟被硬生生撞裂!
木屑混合着蛮牛眼窝喷溅出的鲜血和粘稠组织,漫天飞洒!
那庞大的身躯因剧痛和撞击的眩晕在原地疯狂地甩头、蹬踏!
地面泥浆翻腾,如同小型地震!
它彻底发狂了,但致命的冲锋己被瓦解!
这变故让扑向侧翼的土豹也惊得一顿!
昆山抓住这千钧一发的机会,怒吼着将石矛狠狠贯入一头土豹的脖颈!
另一头被反应过来的猎手们用石矛和棍棒逼退。
发狂的蛮牛瞎了一只眼,剧痛让它只想毁灭一切,在原地疯狂践踏冲撞,但己失去明确目标。
鲜血染红了它半边长毛,场面血腥骇人。
“困住它!
攻击后腿和侧腹!”
昆山不顾肩头伤口崩裂流血,厉声嘶吼。
猎手们压下恐惧,利用树木地形,冒险靠近,将石矛狠狠刺向蛮牛相对脆弱的腿弯和侧腹厚皮下的要害!
“哞——!”
蛮牛发出不甘的悲鸣,庞大的身躯在接连的重创下终于摇晃起来,最终如同山崩般轰然侧倒在地,激起漫天泥浆,巨大的牛眼(完好的那只)不甘地圆睁着,渐渐失去光彩。
而此刻,昆元正浑身僵硬地站在泥泞中,小脸惨白如纸,大口喘着粗气,仿佛刚从噩梦中惊醒。
他看着自己空空的手,又看看那倒毙如山、眼眶上还插着他那柄渺小骨匕的恐怖巨兽,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血腥味、巨兽濒死的哀鸣、死亡的气息……比昨夜祭坛浓烈百倍!
胃里翻江倒海,他弯下腰,干呕起来。
昆山捂着血流如注的肩膀,踉跄走到昆元面前。
看着弟弟惨白的小脸、颤抖的身体和呕吐的狼狈,眼神无比复杂:有震惊于那神乎其技的一击,有后怕到骨髓的战栗,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甸甸的东西。
他没说话,只是伸出那只未受伤的、沾满泥血的大手,用力地、重重地按在昆元瘦小的肩膀上。
滚烫的体温和战士的认可,连同这洪荒世界的残酷重量,一起传递了过来。
“收拾猎物!
快!
血腥味会引来更多东西!”
昆山的声音沙哑疲惫,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
猎手们迅速行动,用石刀和燧石艰难地分割这庞然大物。
厚实的皮毛和坚韧的筋肉让工作异常困难。
那头被昆山刺死的土豹也成了额外收获。
当从蛮牛眼眶中拔出那柄染满血浆和不明组织的骨匕时,场面令人作呕。
昆元默默走过去,接过猎手递来的、冰冷粘腻的骨匕。
那沉甸甸的、滑腻的触感和刺鼻的血腥,让他又是一阵眩晕。
他抬起头,望向部落方向,灰鸮巫师索要酬劳的身影再次浮现。
最肥美的猎物……最坚韧的犄角……他低头看着手中染血的骨匕,又看向披毛蛮牛那对粗壮如弯月、沾满泥血、象征着恐怖力量的巨大犄角。
这头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蛮荒巨兽,它的血肉将滋养部落,它最珍贵、最坚韧的巨角……却注定要成为偿还给风部落的“血酬”。
冰冷的雨滴又开始落下,冲刷着地面的血泊,却无法洗去少年心头那份初次首面洪荒巨兽、亲手参与杀戮、并深刻体会到沉重代价所带来的、复杂而冰冷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