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珩劈手夺回时,一缕青丝缠上他腰间蟠龙玉佩,“枉你出身清流世家,竟学那市井泼妇行径!”
那方鱼符向来不设机关,许是笃定深闺妇人看不懂兵部密文,又许是算准了她温良恭俭的脾性。
若非昨夜替他更衣时,这信笺从袖中滑落,露出末尾那枚胭脂印……喻冰瑶凤冠霞帔踏入向府那日,原是存了白头偕老的心思。
若非情丝暗系,怎会甘愿为他诞下麟儿。
明知自己并非他心头朱砂,仍盼着檐下细雨能浸透岁月,终教金玉良缘化作绕指柔。
庭院深深的日子终究是镜花水月。
那人连举案齐眉的体面都不肯施舍,何来红鸾星动的痴念?
是该剪断这错系的红绳了。
檐角铜铃骤响时,向云澈拂袖而去的背影裹着雷霆之怒。
待更漏转过三巡,向家二老连夜将嫡子名下的田产地契尽数挪移,连带着库房钥匙都换了玄铁锁。
这般防贼似的作态,倒教喻冰瑶瞧着廊下扑簌的雪粒子笑出了声。
原来朱门绣户的暖阁里,从来只当她是借居的客。
任你奉茶侍药整五载,终究是外人。
“要走便自去,小初是向氏宗祠记名的嫡孙,断不能随你流落”金丝楠木榻上,向老夫人搂着锦袍小童。
喻冰瑶攥着袖口暗纹,望向那团雪玉似的人儿:“阿初可愿随娘亲看江南烟柳?”
怀胎十月的绞痛仿佛还烙在骨血里——“孩儿不愿”稚童脆生生截断话头,眉目间凝着与年纪不符的冷意,“爹爹撑起偌大家业,母亲终日不过焚香插花。
离了向府,怕是要沿街乞讨”这话似淬了毒的银针,将五脏六腑都扎出窟窿。
喻冰瑶踉跄着扶住描金柱,才发觉指尖早被丹蔻染得猩红。
乳母捧着鎏金暖炉从廊下过,女夫子握着戒尺立在月洞门前,洒扫仆妇抱着蜀锦被褥匆匆而行。
在这雕梁画栋的深宅里,母亲二字竟不如个粗使丫鬟金贵。
青石板路上积雪未消,喻冰瑶裹着半旧的狐裘踏出角门。
陪嫁的妆奁匣子早被扣下,说是要查检可有夹带私物。
先前赌咒发誓要重修旧好的夫君,此刻怕是在哪个温柔乡里醉着。
商贾之家最重利,她早该看透这虚凰假凤的姻缘。
朱门外忽闻銮铃叮当,甘家小姐乘着八宝华盖马车缓缓驶来。
锦帘掀起时,那双描着花钿的眸子斜斜瞥来,恰似看阶下囚的睥睨。
喻冰瑶立在料峭寒风里,从荷包取出半枚鱼符:“烦请师姐替我寻京中最好的讼师,双亲留在向氏商行的地契文书,劳烦全数收回。
对,折成现银”既是向家先撕破脸,她便要将陪嫁的十二间绸缎庄、八处码头货仓,连本带利讨回来。
“另外劳烦转告白先生,三日前商议之事妾身己思虑周全。”
喻冰瑶垂眸抚过案几上青瓷茶盏,指尖在冰裂纹路间游移:“妾愿入玲珑阁闭门研习,参与天机秘术的参悟。”
捧着尚带余温的和离书踏出朱门,她先往城郊祠堂奉了三炷清香。
暮春细雨沾湿素色裙裾,待转过梅苏里山脚探望完颐养天年的祖辈,便踏上了南下的青篷马车。
而此刻攥着另一份和离文书的向云澈,正盯着案头摇曳的烛火出神。
烛泪层层堆积,恰似他眼底愈加深沉的郁色。
鎏金兽首香炉腾起袅袅青烟,向云澈重重阖上账册,指节叩在紫檀木案上发出闷响。
连着三日盘桓在商行核账,账面上触目惊心的亏空令他眸中寒芒骤现。
他竟不知那看似温顺的妇人能有这般手段,不仅将喻家早年投在向氏商号的秘方尽数收回,更是抛售了掌中一成股契,带着万贯家财消失得无影无踪。
难怪当初和离时答应得那般痛快,连襁褓中的孩儿都不曾多瞧一眼。
雕花铜铃在廊下叮当作响,第三十回遣小厮去西厢寻人未果后,向云澈扬手将缠枝莲纹茶盏摔了个粉碎。
碎瓷溅落青砖的脆响里,他忽而想起什么,将常日跟在喻冰瑶身侧的仆妇尽数召至前厅。
“少夫人可曾与外人私相授受?”
他指尖摩挲着翡翠扳指,目光扫过跪了满地的下人:“或是...豢养了面首?”
众人皆伏地摇头,为首的嬷嬷颤声回禀:“夫人素日里连垂花门都鲜少迈出,妆奁里的珠钗三年未添新的。”
见主君眉心愈蹙愈紧,又补了句:“倒是太太常唤少夫人到跟前伺候,浆洗洒扫这些粗活...”话音未落便被茶盏碎裂声惊断。
向云澈盯着满地狼藉,忽然记起每夜归家时廊下那盏琉璃风灯,还有总温在红泥小炉上的醒酒汤。
如今东厢房空荡如许,连熏了七年的沉水香都散尽了。
七日后晨起用膳时,向云澈望着八仙桌上新换的碧粳粥,竹箸迟迟未动。
“往日的金丝卷呢?”
他蹙眉望向战战兢兢的侍女。
“回主君,那金丝卷是少夫人亲自揉面起酥,用西域传来的胡麻油...”管家话音未落,便被软糯童音打断。
粉雕玉琢的团子揉着眼睛蹭过来,藕臂上赫然浮现点点红痕:“爹爹,痒...”乳母惊得绞紧帕子“小侯爷怎的喂小少爷用了牛乳羹?”
向云澈剑眉微蹙“羹汤有何不妥?”
“里头掺了杏仁碎!
少夫人千叮万嘱过小少爷碰不得杏仁”乳母急得首抹泪“去年腊八粥里落了几粒杏仁粉,小少爷浑身都起了红疹子,少夫人守了三天三夜没合眼”向云澈抱着滚烫的小人儿冲进医馆时,才从老大夫絮叨中知晓,喻冰瑶这些年竟将稚子的忌讳记得分毫不差。
那鬓发斑白的老医者抚着长须叹道“小公子先天不足,最忌寒凉发物。
少夫人每旬都要来取温补的方子,三伏天里亲自盯着药炉煨两个时辰”见来人并非熟面孔,老大夫探头往帘外张望“今日怎不见喻娘子随行?”
向云澈喉头微哽,胡乱寻了个由头搪塞。
回府时暮色己沉,怀中小儿哭得抽噎,廊下却传来哗啦啦的骨牌相击声。
向老夫人正与几位诰命夫人推牌九,翡翠护甲磕在黄花梨桌沿叮当作响“哭两声算什么?
景恒小时发高热,我还不是照样赴长公主的赏花宴”更漏滴到三更天,向云澈抚过妆台上蒙尘的螺钿奁。
里头整整齐齐码着南海珍珠钗,掐丝金步摇,皆是年节时他随手赏下的物件。
可喻冰瑶素日只绾最寻常的素银簪,身上常着辨不出绣坊的棉麻襦裙——倒是在他书案暗格里,翻出叠得方正的和离书,边角处还沾着未洗净的枇杷膏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