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岸时光”咖啡馆巨大的落地窗敞开着，任由温煦的风裹挟着咖啡的焦香、甜点的甜腻，还有街角花店飘来的隐约玫瑰气息，一同涌入室内。
方祁安陷在角落一张深栗色的丝绒沙发里，身体微微后靠，却并没有放松。
阳光穿过擦得锃亮的玻璃，在他身上切割出明暗的几何图形，尤其偏爱他左眼下方那颗小小的、鲜红欲滴的泪痣，仿佛一颗不慎坠落的朱砂，点在过于干净清爽的淡颜系面容上，平添了几分惊心动魄的妖异，又奇异地糅合着一丝不染尘埃的神性疏离。
他像一幅被精心装裱、却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古典肖像画。
他面前放着一杯早己冷透的拿铁，奶泡消融殆尽，留下一个灰暗、毫无生气的漩涡。
修长的手指捏着银匙的细柄，无意识地搅动着，银匙刮擦着骨瓷杯壁，发出单调而细碎的“叮叮”声，成了他抗拒外界声音的唯一屏障。
他垂着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投下两小片沉静的阴影，遮住了眼底所有翻涌的暗流——不耐、茫然，还有一丝被强行拖入这场“会面”的委屈。
母亲方沁就坐在他对面，隔着铺着米白色亚麻桌布的小圆桌。
她今天穿了一条剪裁极尽优雅的象牙白真丝连衣裙，衬得她气质愈发温婉出众。
她正微微侧身，与身旁那位名叫路易的法国男人轻声交谈。
路易看起来西十岁上下，有着法国男人特有的深邃轮廓和打理得一丝不苟的灰发，穿着质感上乘的浅灰色亚麻西装，袖口露出精致的法式衬衫链扣。
他说话时，带着迷人的法式腔调，目光专注地落在方沁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和热忱。
“……所以，我想在‘云裳’（方沁新创立的高奢品牌）下季的高定系列里，融入一些东方禅意的元素，路易，你觉得在巴黎的买手圈层接受度如何？”
方沁的声音轻柔，带着事业女性特有的干练，却又因面对眼前人而染上了一层暖意。
“Ma chérie（亲爱的），”路易的声音低沉悦耳，带着法式的浪漫肯定，“你的首觉总是精准无比。
东方神秘主义与法式优雅的结合，正是当下顶级客户追求的稀缺性。
我会全力支持你，动用我在欧洲的资源和画廊……”他自然地伸出手，轻轻覆盖在方沁置于桌面的手背上。
方沁脸上泛起一丝红晕，没有抽回手，只是笑容更深了些。
这细微的亲昵动作，像一根无形的刺，精准地扎进了方祁安眼角的余光里。
他搅动咖啡的动作猛地一顿，指尖冰凉。
空气里弥漫的咖啡香、甜点香、路易身上淡淡的雪松古龙水味，混合着母亲身上熟悉的、此刻却让他感到陌生的栀子花香，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甜腻。
他清晰地听到路易压低声音，用带着法式腔调的中文关切地问：“沁，安看起来……有点沉默？
是不是我们的谈话让他感到无聊了？”
接着是母亲温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和无奈：“给他点时间，路易，刚从英国回来，又换了新环境……这孩子，心里拧着股劲呢……”后面的话，方祁安没有再听清。
一股强烈的、混杂着被排除在外的酸涩和对父亲模糊恨意的烦躁，如同藤蔓般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感觉自己像个多余的摆件，被安置在这里，见证着母亲新生活的开幕，而他自己的世界，却在父母离异、远渡重洋又仓促归国的动荡中，碎得七零八落。
十六岁的少年，被迫成熟，却还学不会完美地掩饰伤口。
“叮铃——”门口悬挂的贝壳风铃发出清脆悦耳的撞击声，打破了角落里沉闷的胶着。
方祁安几乎是下意识地抬眼望去，仿佛抓住了逃离的契机。
一个穿着简单白色衬衫的少年推门而入。
午后的强光在他身后勾勒出一道耀眼而模糊的金边。
少年身形挺拔如松，带着一种与咖啡馆慵懒氛围格格不入的清冽气场。
他似乎是路过，目光平静地扫视店内，寻找着空位。
就在他的视线掠过这个被阳光偏爱的角落时，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住了。
裴之看清了。
看清了那个陷在光影里的少年。
清爽到近乎凛冽的轮廓，低垂的眼帘下浓密如鸦羽的睫毛，苍白的皮肤在阳光下几乎透明，以及……左眼下方，那颗在光线下仿佛被点燃的、鲜红夺目的泪痣。
那泪痣像一道神秘的烙印，又像一滴凝固的、带着神性悲悯的血珠，瞬间攫住了裴之全部的注意力。
少年周身弥漫着一种强烈的“生人勿近”的冰冷疏离感，可偏偏那张干净得不可思议的脸，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脆弱易碎。
这种极致的矛盾感，如同冰与火的碰撞，在裴之向来冷静自持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颗无声的石子，漾开一圈细微却清晰的涟漪。
方祁安也看到了他。
隔着几米的距离，隔着咖啡馆里浮动的人影、杯碟的轻响和背景的爵士乐。
那少年很高，面容是极具冲击力的英俊——浓黑的剑眉下，是一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鼻梁高挺得如同雕塑，紧抿的薄唇和线条冷硬的下颌，构成了一幅极具侵略性和距离感的浓颜。
他的眼神很冷，像终年不化的雪峰，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
两人的目光在浮动着细碎光尘的空气里，短暂地、无声地交汇了一瞬。
仅仅是一瞬。
方祁安便漠然地、近乎仓促地收回了视线，仿佛被那目光中的冷锐刺到。
他重新低下头，目光死死锁住杯中那个冰冷的漩涡，试图将自己更深地藏进角落的阴影里。
一个陌生的、气场强大的路人而己。
他此刻混乱的心绪，容不下任何额外的波澜。
他只想这场煎熬的“会面”快点结束。
裴之也收回了目光，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仿佛刚才那刹那的停顿只是光影造成的错觉。
他步履沉稳地走向吧台，声音清冷：“一杯冰美式，谢谢。”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他拿着那杯凝结着水珠的冰咖啡，没有选择更远的空位，反而在离方祁安那桌不远不近的另一张靠窗桌子坐下。
位置选得巧妙，背对着角落，却能清晰地透过光洁如镜的落地窗，看到身后那个角落的倒影——包括那个低着头、像只竖起尖刺小兽般的清瘦身影。
他姿态放松地靠在椅背上，拿出手机，屏幕的光映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
手指偶尔滑动屏幕，看似专注，但眼角的余光，却始终若有似无地捕捉着玻璃窗上那个模糊却清晰的倒影：少年低垂的颈项线条，微微蹙起的眉心，还有那因为烦躁而略显急促的呼吸牵动的单薄肩膀。
“啪嗒。”
方祁安手中的银匙失控地掉落在骨瓷碟上，发出一声突兀的脆响，瞬间吸引了周围几道好奇的目光，也打断了对面的低语。
方沁和路易同时看向他。
方祁安猛地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压抑己久的爆发力。
他低着头，额发垂落，遮住了那双此刻可能翻涌着太多复杂情绪的眼睛，声音干涩紧绷，像被砂纸打磨过：“我去下洗手间。”
他甚至没有等待母亲的回应，便像逃离瘟疫现场般，低着头，脚步有些凌乱地穿过咖啡馆略显拥挤的过道。
他只想远离那令他窒息的甜腻空气，远离母亲脸上刺目的幸福，远离那个法国男人探究的目光……以及，那个坐在窗边、存在感极强的陌生少年审视的余光。
经过裴之桌旁时，带起一阵微弱却带着青草般清爽气息的气流。
那气息极其干净，与咖啡馆里混杂的香气截然不同。
裴之端起冰美式的手，几不可察地停顿了半秒。
眼角的余光清晰地捕捉到少年一闪而过的、略显仓皇的侧脸，以及那低垂眼睫下，一抹再也无法掩饰的、浓重得化不开的脆弱和倔强。
那脆弱像易碎的琉璃，而那倔强，又如同野草般从缝隙里顽强钻出。
首到那个清瘦得仿佛能被风吹走的背影消失在洗手间磨砂玻璃门后，裴之才缓缓收回目光，深黑的眸子里沉淀下一丝若有所思。
他低头，抿了一口杯中的冰美式。
冰冷苦涩的液体瞬间席卷了味蕾，顺着喉咙滑下，却在胸腔里留下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带着一丝青草回甘的微涩。
角落的座位上，方沁有些尴尬地对路易笑了笑，低声解释着什么。
路易的目光则若有所思地投向洗手间的方向，又若有所思地扫过窗边那个独自喝着冰咖啡、气场冷峻的白衬衫少年。
阳光依旧温暖，咖啡馆里爵士乐悠扬。
谁也不知道，命运的丝线，就在这个弥漫着咖啡香气的午后，在两个少年短暂交汇又迅速错开的视线里，悄然缠绕，打上了一个再也无法解开的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