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余烬与烙印(上)
消毒水的气味混合着死亡冰冷的余韵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陈朽气息,浓得化不开。
监测仪上,代表艾琳·贝勒兰生命体征的绿色线条稳定地跳动着,那规律的“滴答”声此刻却像冰冷的嘲弄,敲打在每一个人的神经上。
与这微弱生机形成触目惊心对比的,是地上那具迅速冷却的躯体——亚瑟·贝勒兰。
海伍德医生的按压早己停止。
他颓然地跪坐在冰冷的地砖上,双手无力地垂在膝盖上,白大褂的袖口沾着一点从亚瑟灰败皮肤上蹭下的、说不清是灰尘还是什么的污迹。
他脸上的表情是职业性的空白,但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困惑和一种世界观被强行撕裂的茫然。
一个濒死之人奇迹般好转,而她的丈夫却在同一刻以如此匪夷所思的方式瞬间衰老、死亡?
这超越了医学,甚至超越了常理。
年轻的护士萨拉·埃文斯还保持着托起亚瑟手臂的姿势,泪水无声地滑过她苍白的脸颊,滴落在光洁的地砖上。
她的目光死死钉在那条布满深壑、如同千年古树树皮般的手臂上,身体微微颤抖着,职业素养在巨大的惊骇面前摇摇欲坠。
那触感——冰冷、干燥、毫无弹性,甚至带着一种……纸莎草般的脆硬感——烙印在她的指尖,挥之不去。
“亚…亚瑟…” 艾琳的声音嘶哑破碎,像砂纸磨过喉咙。
她所有的力气仿佛都在刚才那一声绝望的哭喊中被抽干了,身体软软地陷在枕头里,只有那双蓝色的眼睛,睁得巨大,死死地盯着地上丈夫的脸。
那张脸,几分钟前还带着熟悉的焦虑和疲惫,此刻却被无数道深不见底的皱纹覆盖,扭曲变形,凝固着痛苦与难以言说的不舍。
那双曾盛满温柔爱意的眼睛,永远地闭上了。
她甚至无法辨认,这真的是她深爱的、那个会小心翼翼调试古董钟表发条的亚瑟吗?
这更像是一具刚从某个遗忘千年的墓穴中掘出的、被时间疯狂掠夺后的残骸。
“贝勒兰夫人…” 海伍德医生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混乱中抽离一丝理智。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艾琳病床上投下阴影,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平稳,却掩不住深处的颤抖,“我…我很抱歉。
亚瑟他…他己经…去世了。”
他艰难地吐出那个词,目光下意识地又扫过地上那具可怖的躯体,补充道,“初步判断是…急性心力衰竭。
但…具体原因…我们还需要…进一步检查。”
他避开了对那诡异皮肤的首接描述,那超出了他的知识范畴,甚至超出了他的理解能力。
艾琳没有任何反应。
她的目光空洞地穿透了医生,穿透了墙壁,凝固在某个虚无的点上。
巨大的悲痛像冰水,瞬间淹没了她刚刚复苏的身体。
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尖锐的、物理性的剧痛,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但比悲痛更汹涌的,是彻骨的恐惧和一种荒谬绝伦的冰冷。
她想起了亚瑟倒下前,那双浑浊眼睛死死盯着自己时,嘴唇翕动吐出的、破碎如呓语般的字眼。
*时间…债…总要…有人…还…*那是什么?
是临终的胡言乱语?
还是…某种残酷的真相?
“萨拉,”海伍德医生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通知保安封锁病房门口,除了我和指定的护工,任何人不得进入。
立刻通知病理科和法医办公室…还有,”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让布莱克警探过来一趟。
就说…这里发生了非正常死亡,情况…非常特殊。”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亚瑟的手臂,眼神凝重。
“是…是,医生。”
萨拉护士像是被惊醒,猛地抽回手,踉跄着站起来,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病房,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带着仓惶。
病房里只剩下海伍德医生、艾琳,和地上无声无息的亚瑟。
死亡的寂静再次笼罩下来,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
艾琳的目光终于从虚无中收回,缓缓下移,落在自己微微摊开的左手边。
那枚银壳怀表,静静地躺在雪白的被单上。
它像个沉默的罪证。
冰冷的银光在顶灯照射下流淌,藤蔓花纹缠绕着那个神秘的月牙凹陷,像一个无情的、刚刚吞噬了她一切的漩涡。
艾琳的心脏猛地一缩。
就是它!
亚瑟每次按动它之后,那瞬间的僵硬,那眼中一闪而过的恐惧…还有那三次,从死神镰刀下将自己抢回来的“奇迹”!
一股混杂着憎恨、恐惧和某种病态好奇的情绪攫住了她。
她颤抖着,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伸出那只没有插着输液针头的右手。
苍白的手指哆嗦着,如同风中的枯叶,缓慢地、极其迟疑地,伸向那块冰冷的金属。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光滑表壳的瞬间——**嘶!
**一阵极其细微、却尖锐如针扎的灼痛感,毫无征兆地从她的左手手腕内侧爆发开来!
那感觉如此清晰,如此深入骨髓,让她猛地倒抽一口冷气,手指触电般缩了回来。
她低下头,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恐惧,看向自己的左手手腕。
在那里,靠近脉搏跳动的地方,皮肤光滑依旧。
但刚才那一瞬间的剧痛绝非幻觉!
她下意识地用右手手指去触碰那个位置。
指尖传来的触感让她浑身一僵。
皮肤表面没有任何破损,没有红肿,甚至没有温度变化。
但是…那一片皮肤之下,仿佛多了一点什么。
一种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凸起?
像是皮肤下埋了一粒极其微小的沙砾。
不,不是沙砾。
它似乎…有形状?
她屏住呼吸,将手腕凑近眼前,借着病房明亮的灯光仔细端详。
起初,什么也没有。
只有白皙的皮肤和淡青色的血管。
几秒钟后,如同显影液中的照片,一道极其微弱的、几乎透明的印记,开始在那片皮肤下缓缓浮现。
它非常浅,颜色接近皮肤本身的淡粉,线条纤细得如同最细的蛛丝。
但它的轮廓却异常清晰——一个微缩的沙漏!
艾琳的呼吸瞬间停滞。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声响。
她死死盯着自己的手腕,蓝色的瞳孔因极致的惊恐而剧烈收缩。
沙漏的形状越来越清晰,线条从透明变得微微泛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冰冷的银灰色光泽。
它只有指甲盖大小,却像一个烙印,一个首接刻印在她灵魂深处的诅咒印记。
沙漏的上半部,仿佛真的盛满了某种看不见的、沉重而冰冷的沙粒,正以一种缓慢而不可抗拒的速度,通过那纤细到令人窒息的瓶颈,向下半部流淌。
每一次想象中沙粒的落下,都让她手腕内侧传来一阵细微的、如同被冰冷指尖刮过的悸痛。
*时间债…总要有人还…*亚瑟临终的话语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缠绕上她的心脏。
她猛地抬头,看向地上亚瑟那只布满恐怖褶皱的手臂,又低头看向自己手腕上这个刚刚浮现的、冰冷的沙漏烙印。
一股冰冷的寒意,比圣玛利亚医院最深冬的寒风还要刺骨,瞬间席卷了她的全身。
这不是错觉,不是幻觉!
亚瑟用某种她无法理解的方式,用这块诡异的怀表,从死神手里抢回了她。
而他付出的代价…就是他的时间!
他的生命!
被某种恐怖的力量在瞬间疯狂地抽干、掠夺,化为了那具如同风干了千年的残骸!
而现在…这个烙印…沙漏…意味着什么?
债务转移了?
轮到她了?
巨大的恐惧如同实质的冰水,将她从头到脚彻底淹没。
她感到一阵强烈的窒息,肺部火烧火燎,却吸不进一丝氧气。
眼前阵阵发黑,病房的景象开始旋转、模糊。
“贝勒兰夫人?
艾琳!”
海伍德医生注意到她惨白如纸的脸色和急促的喘息,立刻上前一步,“你感觉怎么样?
哪里不舒服?”
他下意识地想去抓她的手腕检查脉搏。
“别碰我!”
艾琳猛地尖叫起来,声音尖锐刺耳,充满了极度的惊恐和抗拒。
她像受惊的刺猬般猛地将左手缩回胸前,紧紧捂住那个刚刚浮现沙漏印记的手腕,身体拼命地向后蜷缩,仿佛医生的手是烧红的烙铁。
动作之大,差点扯掉了输液针头。
海伍德医生被她的激烈反应吓了一跳,手僵在半空,眉头紧紧锁起。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她紧紧捂住的左手手腕,又瞥了一眼地上那块静静躺着的银壳怀表。
职业的敏感让他心中的疑云更加浓重。
这家人…这块表…这一切都透着无法解释的诡异。
“艾琳,你需要冷静。”
海伍德医生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我知道这太突然,太可怕了…但你现在刚恢复,情绪激动对你的心脏非常危险。
深呼吸…”他试图安抚,但眼神里的探究却无法掩饰。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
萨拉护士带着一位穿着深色西装、表情严肃、眼神锐利如鹰隼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位提着工具箱、同样表情凝重的技术人员。
“海伍德医生,”萨拉的声音还带着一丝颤抖,她避开了看向地上的视线,“这位是布莱克警探。
这位是法医办公室的史蒂文斯先生。”
布莱克警探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迅速扫过整个病房:病床上惊恐蜷缩、脸色惨白的女人;跪坐在一旁、表情沉重的医生;以及,地板上那具明显异常、布满恐怖皱纹的男性尸体。
他的视线最后定格在那枚掉落在白色被单上的银壳怀表上,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