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记录的墨水味似乎还残留在指尖。
混合着这间绝对洁净的访谈室里一丝不苟的空气清新剂的味道。
形成一种冰冷又虚假的气息。
我,凌玥,国际伦理审查委员会三级专员。
正坐在本世纪或许最特殊的一名罪犯面前。
他们说他偷走了未来。
但在我眼前的,只是一个安静得过分的中年男人。
他穿着一身灰色的囚服,料子柔软,没有任何标识,更像是某种高科技产品的内衬。
他叫“守夜人”,一个在数据流和恐怖警报中回荡了多年的代号,“溯源派”的幽灵领袖。
而现在,他实体化了,就坐在离我三米远的地方,双手平放在毫无杂色的金属桌面上。
眼神低垂,看着自己交叠的指尖,像一尊被时光和罪行共同遗忘的雕像。
他所犯下的,不是谋杀——那太过简单直接。
他实施的,是某种比屠杀更古老、更彻底的罪行。
他对人类的集体记忆本身实施了***。
他们称之为“大遗忘”。
“永恒档案馆”第七扇区的核心节点在他精心策划的攻击下化为虚无。
不是物理上的爆炸,而是更精准、更恶毒的数据湮灭。
超过四百万份记忆备份,连同其所有冗余副本和索引,被一种无法追溯的算法彻底擦除。
那不是删除,是蒸发。
是让一段段人生、一次次心跳、无数个弥足珍贵的瞬间。
从未存在过一样,消失在信息的深渊里。
造成的后果是灾难性的。
依赖云端记忆存活的老兵变回了战场上手足无措的孩子。
依靠已故爱人记忆片段支撑的寡妇,醒来发现连对方的脸庞都模糊不清。
无数艺术家、科学家,他们灵感的源泉、顿悟的闪光点,荡然无存。
社会并未崩溃,但裂痕深可见骨。
无数人的生活被无声地挖走了一块核心,留下无法填补的空洞
而他,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这样安静地坐着。
没有挑衅,没有忏悔,没有狂热,甚至没有明显的情绪波动。
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沉淀在他眼角的细微纹路和略微佝偻的肩线里。
这间访谈室是专门为他准备的。
没有栏杆,没有铁锁,没有可见的束缚。
纯白的椭圆形空间,柔和的光线从墙壁和天花板本身渗透出来,没有任何阴影藏身之处。
空气恒温恒湿,安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嗡鸣。
但我们之间,隔着一道无形的、却比任何钢铁都坚固的屏障——最强等级的神经抑制场。
它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守夜人”的意识和与“灵犀”网络的一切潜在连接。
防止他进行任何形式的意识传输、自我删除,或者更糟的,向外发送某种引爆指令。
他现在只是一具被高度隔离的生物容器,盛放着一个危险且无法理解的意志。
我的任务记录仪的左上角发出微弱的蓝光,像一只冷漠的眼睛。
耳内植入体传来委员会联络人平静的声音:
“凌专员,状态确认。
‘守夜人’的生理及神经指标稳定。
抑制场强度维持在‘亥伯龙’级。
你可以开始了。
记住,你的目标不是定罪。
证据链已经完美闭合。
我们需要的是‘动机’。
理解他,才能理解‘溯源派’的终极目的。
评估‘灵犀’技术的系统性风险。
这是最终裁决的关键。”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初次面对这种级别重犯时本能的紧张。
我是专员凌玥,以理性和客观著称,我的报告将影响历史的走向。
我调整了一下呼吸,打开面前的平板,调出预设的问题序列。
光滑的玻璃表面冰冷地反射着我的倒影。
一个穿着合体灰色套装,表情管理得当的年轻女性。
“代号‘守夜人’。”
我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突兀。
“我是国际伦理审查委员会专员凌玥。
根据《后稀缺时代重大伦理犯罪调查法案》第11条第3款,我将对你进行问询。
你清楚你的权利,也清楚本次问询的目的。”
他缓缓抬起头。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井水沉寂了千百年,倒映不出任何天空的颜色。
他的瞳孔是深褐色的,却异常空洞。
仿佛所有的光都被吸了进去,没有反射,没有情绪,只有一片荒芜的平静。
“我清楚。”
他的声音不高,略带沙哑。
但吐字异常清晰,没有任何迟疑或动摇。
“我承认我对‘永恒档案馆’第七扇区实施的数据清除行为负全部责任。
所有技术细节,行动日志,我的团队……
都已提交。没有异议。”
开场白直接得让人窒息。
他跳过了所有辩解和过程,直接认领了结果的重量。
“你的‘承认’在司法层面上已无意义。”
我保持语调平稳。
“委员会需要理解的是‘原因’。为什么?
四百万份记忆备份,背后是四百万个活生生的人。
以及他们可能存在的亲属、社会关系。
你摧毁的不是冷数据,是无数人存在的延伸,是情感的锚点。”
他沉默了几秒,目光似乎穿透了我,落在更遥远的虚空。
“存在的延伸……情感的锚点……”
他轻声重复,像在咀嚼这两个词的意味。
然后极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摇了一下头。
“如果锚点本身系在幻影上呢?如果延伸的方向是深渊呢?”
“哲学思辨无法为你的行为开脱。”
我打断他,刻意显得强硬。
“‘溯源派’一贯宣称追求‘真实’,反对‘灵犀’技术带来的‘虚假体验’。
但你们的手段……制造大规模的记忆缺失和情感创伤。
难道不是制造了另一种更残酷的‘不真实’吗?
一种空洞的、失去过去的不真实?”
“创伤……或许能让人清醒。
而麻醉,只会让人在美梦中沉沦至死。”
他的回答依然平静,却带着一种致命的尖锐。
“所以你认为你是救世主?通过施加痛苦来拯救世人?”
我试图激起他的一点情绪,愤怒,或者自傲也好。
但他只是再次垂下目光,看着自己的手。
“我只是一个……清道夫。
处理一些不应存在、却毒害了一切的东西。”
“什么东西?”我立刻追问。
他又陷入了沉默。
那种沉默不是对抗,更像是一种……巨大的疲惫和疏离。
仿佛我们讨论的事情与他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访谈进行了半小时,几乎是我的独白和追问。
夹杂着他简短、晦涩、完全不似***狂言的回应。
他像一块吸音棉,吸收掉所有攻击性的能量,却不反馈任何有价值的信息。
我决定改变策略,切入一些更个人的领域,试图找到裂缝。
“‘守夜人’不是你的真名。
在你加入‘溯源派’之前,你是谁?
你曾经是‘灵犀’技术的用户吗?
你是否……失去过什么重要的记忆?”
听到“失去”这个词,他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几乎是一个幻觉般的动作。
但他没有回答关于过去的问题。
“凌专员,”
他第一次主动开口,声音依旧平稳。
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让我的心脏莫名一跳,
“在你看来,记忆是什么?”
我怔了一下,出于专业习惯,给出了一个标准答案:
“记忆是个人经验的神经编码存储与提取过程。
是构成自我认知和身份连续性的基础。
‘灵犀’技术优化并扩展了这一过程。”
他微微颔首,似乎并不期待另一个答案。
“那么,对你个人而言,凌专员。”
他的目光第一次真正聚焦在我脸上。
那口古井仿佛波动了一下,深不见底。
“你最珍贵的记忆是什么?那份支撑着你成为‘你’的记忆。
你……能百分之百地确定,它完全属于你吗?
确定它每一个细节,每一种当时涌起的情感。
都原封不动地、真实地来自你自己的过去。
而没有经过任何……‘优化’或‘修饰’吗?”
一股莫名的寒意,毫无征兆地顺着我的脊椎爬升。
他怎么会问这个?
这听起来像是“溯源派”那套反技术宣传的陈词滥调。
但为什么,当他用那种平静到近乎悲悯的语气问出来时。
我会感到一丝……心悸?
我最珍贵的记忆?那是我力量的源泉。
母亲在病榻前苍白却坚定的手,握住我的手。
告诉我无论何时都要追寻真相,维护公正……
那份记忆清晰无比,每一个细节。
她掌心的温度,窗外雨滴的声音。
还有那几乎将我撕裂的悲伤和随之而生的巨大决心……
它塑造了今天的我。它怎么可能不属于我?
“……我当然确定。”
我的声音比预想中要干涩一点。
“我的个人记忆受到委员会最高级别隐私保护条例的约束。
未经我本人授权,任何人无权访问,更不用说修改。”
“守夜人”没有再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那眼神复杂难明。
里面有探究,有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同情?
不,一定是错觉。
然后,他极轻地叹了口气,声音低得几乎像是呼吸。
“很好。但愿如此。”
访谈似乎又回到了原点,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房间里绝对的安静变得有些压人,柔和的光线也显得刺眼起来。
我面前的不再仅仅是一个平静的重犯,更像一个行走的谜团。
一个本身就在无声地质疑着整个世界的存在的悖论。
委员会想要动机。
我触碰到的,却只是更深的迷雾和一丝让我极不舒服的、对自己根基的微弱动摇。
耳麦里,联络人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
“凌专员,首轮接触时间到。
神经抑制场长时间维持‘亥伯龙’级对他的生理负荷很大。
建议今日暂停。
数据已记录,分析团队会进行初步研判。”
我关闭了记录仪,蓝光熄灭。
“今日问询到此结束。”
我公事公办地宣布。
“守夜人”没有任何表示,只是重新低下头。
恢复了最初那尊雕像般的姿态,仿佛刚才那段短暂的交锋从未发生。
我站起身,走向那扇无声滑开的门。
在离开前,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纯白的房间里,他独自坐着。
灰衣的身影在无边无际的白色中显得异常渺小。
却又像是一个绝对的黑洞。
吞噬着所有的光,所有的声音,所有的答案。
我带着满腹的疑云和那一丝顽固的不安,离开了访谈室。
档案里冰冷的罪行描述和眼前这个活生生的、沉默的谜团,根本无法重合。
他的罪行列分明,但他的动机。
却隐藏在比数据深渊更黑暗的地方。
而他那最后一个问题,像一个微小的病毒,已经悄无声息地植入我的思绪。
“……你百分之百确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