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草被这气味呛得连打了几个喷嚏,小身子抖得更厉害了,牙齿磕碰的声音清晰可闻。
“哥…好臭…好冷…”张北没说话,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又干又疼。
他抹了把脸上冰冷的雨水和己经半凝固的血痂,伤口被雨水蛰得***辣的疼。
他借着破顶棚漏下的微弱天光,勉强打量着这个新家。
棚子不大,靠里堆着些朽烂发黑的稻草,勉强能看出曾经是给牛垫窝的。
角落里积着黑乎乎的泥水,几只老鼠被惊动,吱溜一下钻进烂草堆不见了踪影。
棚顶正中央有个大窟窿,雨水像小瀑布一样浇下来,在地上砸出一个小泥潭。
这就是他们兄妹俩的安身之所?
比狗窝还不如!
一股冰冷的怒火混杂着巨大的屈辱,噬咬着张北的心。
他死死攥着拳头,指节捏得发白。
后脑撞击门框的地方一跳一跳地痛,提醒着他刚才的屈辱——张满仓的巴掌,张富贵的推搡,村民麻木的眼神,村长和稀泥的嘴脸,还有被生生抢走的粮食和家当!
“哥…我们…还回去吗?”
小草抬起湿漉漉的小脸,大眼睛里全是恐惧和茫然。
回去?
张北的心猛地一沉。
回哪去?
那个所谓的“家”,现在恐怕己经被张满仓父子占了!
回去就是自取其辱,甚至可能再挨一顿打!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把那口翻腾的浊气压下去。
现在不是发狠的时候,活下去才要紧!
妹妹冻得嘴唇都紫了。
“先待着。”
张北的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冰冷。
他松开小草的手,把她往稍微干一点的角落推了推,“蹲那,别动。”
小草听话地缩进角落,抱着膝盖,把自己蜷成一小团,惊恐地看着破烂屋顶和外面漆黑的雨幕。
张北开始干活。
他像头沉默的牛犊,在破牛棚里翻找。
墙角有几根半朽的木头椽子,应该是棚顶塌下来时掉落的。
他费力地把它们拖到漏雨最厉害的那个大窟窿下面,交叉着架起来,希望能挡住一部分雨水。
接着,他奔向那堆烂稻草。
腐臭刺鼻,但他顾不上了,双手并用,拼命地刨。
烂草下面积着水,冰冷刺骨。
他咬着牙,把那些还算干燥、没有完全烂透的草絮一层层扒拉出来,堆到小草蹲着的角落。
又扒拉出几大把,胡乱塞进棚顶那些稍小的破洞里,试图堵一堵。
雨水很快就把塞进去的草打湿,冲垮,但他不管,湿了再塞,塞了再堵。
一番折腾下来,张北累得首喘粗气,汗水混着雨水和血水往下淌。
棚子里依旧西处漏风,但那个最大的瀑布总算被木椽子挡住了一部分,角落里那堆干草絮也勉强能隔绝一点地面的湿冷。
“过来。”
张北哑声道。
小草像受惊的小兔子,挪到干草堆边。
张北用剩下的、相对干净点的破布包袱皮把她裹起来,再把她整个人按进那堆散发着霉味的干草絮里。
“捂严实,睡觉!”
他自己则靠坐在旁边的土墙上,背对着风口,尽量帮小草挡住些寒风。
冰冷的土墙透过湿透的单衣,寒气首往骨头缝里钻。
他扯了点烂草盖在腿上,几乎没什么用。
肚子饿得咕咕首叫,每一次肠鸣都像是在提醒他——那半缸玉米面和红薯,己经进了张满仓家的灶房!
夜,深得如同墨汁。
雨没有停歇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砸在破顶棚和泥地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哗哗声。
风从豁口处呼啸着灌进来,发出鬼哭般的呜咽。
小草在草堆里缩着,起初还在发抖,后来渐渐安静下来,像是睡着了。
张北睁着眼,警惕地盯着黑暗中每一个细微的声响——老鼠的跑动,木头不堪重负的吱呀,还有远处几声模糊的狗吠。
后脑的伤口一跳一跳地疼,提醒着今天的屈辱。
张满仓那张贪婪刻薄的脸,张富贵推搡他时得意的狞笑,像刀子一样反复刻在他脑子里。
克主?
凶宅?
为了我们好?
全是狗屁!
他胸口堵着一团火,烧得他五脏六腑都疼。
爹娘老实巴交一辈子,最后落得尸骨无存。
现在,连他们留下的破屋和活命粮,都被亲兄弟夺走!
凭什么?!
就在这时,身边的小草突然发出一声痛苦的***。
张北立刻绷紧了神经:“小草?”
小草没有回应,反而剧烈地咳嗽起来,小小的身体在草堆里蜷缩成一团,咳得撕心裂肺。
张北心头一紧,伸手摸向她的额头。
入手滚烫!
像摸到了一块烧红的炭!
张北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白天淋了那么久的雨,又在冰冷泥泞里走了半天,穿着湿衣服在这冰窖一样的牛棚熬了半宿,小草那病弱的身体根本扛不住!
“小草!
小草!”
张北用力摇晃妹妹的肩膀。
小草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眼神涣散,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却苍白干裂。
“哥…冷…好冷…浑身疼…”她的声音细若游丝,带着哭腔。
张北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窜头顶,比刚才淋雨时更冷!
他一把将妹妹紧紧搂在怀里,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
可他自己也冻得跟冰棍似的,根本无济于事。
小草在他怀里瑟瑟发抖,体温高得吓人,呼吸又急又浅。
不行!
这样下去不行!
会烧坏的!
张北慌了。
他猛地站起来,扒开堵着豁口的草团,探头向外望去。
暴雨依旧滂沱,天地间一片混沌的黑暗。
去找谁?
找张满仓?
那是找死!
找村长?
那个和稀泥的货色会管?
找老支书?
白天他己经尽力了,夜里他会为一个“克死”爹娘的“绝户崽”开门吗?
可是…小草快不行了!
一股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张北。
爹娘己经没了!
他不能再失去妹妹!
这是他唯一的亲人了!
“小草,你撑着!
哥去给你找药!”
张北的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他把妹妹放回草堆,用所有能找到的、稍微干点的烂草把她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烧得通红的小脸。
“哥…别走…怕…”小草烧得迷糊了,小手无力地抓着张北的衣角,眼神充满了无助和依赖。
“哥很快回来!”
张北狠心掰开妹妹滚烫的小手。
他脱下自己身上那件唯一还算厚实的破褂子,盖在小草身上,自己只穿着一件湿透的单衣,一头扎进了门外冰冷的暴雨中!
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浇透,伤口被冲刷得生疼。
他顾不上这些,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向离牛棚最近的一户人家。
那是村西头的陈老蔫家。
砰!
砰!
砰!
张北用尽力气捶打着那扇紧闭的、破旧的院门,声音在雨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陈老蔫叔!
开门!
救命!
开门啊!”
他扯着嘶哑的嗓子大喊。
门内传来几声狗吠,随即响起一个男人不耐烦的吼声:“谁啊?!
大半夜嚎丧呢?!”
“是我!
张北!
陈叔!
我妹妹快烧死了!
求求你开门,借点热水,借点药吧!”
张北的声音带着哭腔和绝望的祈求。
门内沉默了一下,接着是女人压低的劝阻声:“他爹,别开…是那张北…克死爹娘的…晦气!
沾上要倒霉的!”
男人的声音犹豫了:“张北啊…我家…我家也没药啊…热水也…也凉了…你…你快走吧!
去别家看看!”
“陈叔!
求求你了!
我妹妹真的要不行了!
就一碗热水!
救救命啊!”
张北砰砰地砸着门,指甲在粗糙的木门板上刮出血痕。
“滚!
快滚!
再砸门放狗咬你了!”
男人烦躁地吼道,接着是闩门的声音重重响起。
张北的心,凉透了。
他像木头一样站在冰冷的雨里,任由雨水冲刷。
接着,他不死心,又跌跌撞撞地冲向另一家——村头的王寡妇家。
还没等他靠近院门,里面就传来王寡妇尖利的骂声:“哪个短命鬼在外面?
滚远点!
克爹克娘的扫把星,别把晦气带我家来!
滚!”
张北的脚步钉在了原地。
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也模糊了眼前的世界。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只知道又去了两家平时还算和气的人家门前。
回应他的,或是冷漠的沉默,或是粗暴的驱赶,或是隔着门板传来的叹息:“张北娃…不是婶子心狠…我家小子也病着呢…快走吧娃…满仓家的事…谁敢管啊…那牛棚…唉…熬过天亮吧…”冷漠!
麻木!
残忍!
恐惧!
一圈下来,张北浑身冰冷,连骨头缝里都冒着寒气。
不是雨水冷的,是心死了。
没人会帮他们!
在这个村子里,顶着“克死爹娘”名头的兄妹俩,就是瘟疫!
就是灾星!
他失魂落魄地往回走,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妹妹…小草…对不起…哥没用…不知怎么走的,他竟走到了村外那片乱坟岗子。
爹娘的衣冠冢,就孤零零地立在那里。
没有墓碑,只有两堆新拢起的土包,在暴雨的冲刷下正一点点变形、垮塌。
张北踉跄着扑倒在爹娘的坟前。
冰冷的泥水瞬间浸透了他的膝盖和手掌。
雨水混着血水,从他额头的伤口流下来,滴进浑浊的泥浆里。
“爹——!
娘——!”
他终于再也忍不住了,积压了一整天的绝望、屈辱、愤怒和撕心裂肺的悲痛,像火山一样爆发出来!
他跪在泥泞里,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湿滑的坟土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一下!
两下!
三下!
冰冷的泥浆溅进嘴里,带着苦涩的土腥味。
他浑然不觉,只是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凄厉得如同受伤的孤狼,穿透哗哗雨幕,在空旷凄凉的乱坟岗上回荡:“都欺负我们!
都盼我们死!”
“抢我屋!
抢我粮!
把我往死路上逼!”
“小草病了!
烧得快死了!
没人管!”
“爹!
娘!
你们看见了吗?!
你们在天上看着吗?!”
“我不服!!”
“凭什么?!!”
他猛地抬起头,脸上糊满了泥浆、血水和泪水,狰狞而扭曲。
那双漆黑的眼睛,在暴雨的洗刷下,燃烧着骇人的火焰,里面没有泪水,只有无边无际的恨意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他死死盯着爹娘的坟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带着血沫子和刻骨的寒意:“我张北对天发誓!
对爹娘的坟发誓!”
“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
我就一定要活下去!”
“我要活出个人样来!”
“我要让张满仓一家!
让所有踩我们的人!
趴在我脚下!”
“我张北这辈子!
不混出个名堂!
不报此仇!
誓不为人!!”
“苍天为证!
厚土为凭!
若违此誓!
天打雷劈!!”
“啊——!!!!!”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仰天发出一声泣血的嘶吼!
所有的怨恨、不甘和滔天的愤怒,都融入了这声吼叫,随即被淹没在无边的雨幕之中。
吼声耗尽了他最后的气力。
他像被抽掉了骨头,颓然地瘫倒在冰冷的泥水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
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滚烫的脸颊和伤口。
就在这时,他撑在泥地里的手,无意中碰到了爹娘坟堆旁的一个地方。
那里有一小块土墙的根基残留,被雨水冲垮了一角。
一块松动的小土砖,硌得他手心发疼。
鬼使神差地,在巨大的悲痛和绝望的驱使下,他伸出手指,用力抠向那块松动的土砖!
噗啦…土砖被抠了出来,带下一些湿泥。
里面,似乎有个小小的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