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里丈夫赵有田的鼾声像钝刀子割肉,一声声,把她最后一点支撑都锯断了。
恨意像冰冷的毒藤,缠得她喘不过气,却又在无边无际的羞耻面前显得那么空洞无力。
她脑子里嗡嗡乱响,全是村口土坪上那些肆无忌惮的哄笑,那些贪婪发亮的眼睛,还有李丽珍最后那抹狠毒又得意的眼神。
那些声音,那些目光,像无数根烧红的针,反复扎刺着她暴露在外的皮肤,扎进她最深的心窝里。
回家?
这个破败的屋子算什么家?
男人是个只认赌桌和酒瓶的烂泥,一年到头没几天清醒着沾家,回来不是要钱就是醉成一滩死肉。
家婆?
那个老妇人心里只有她那亩薄田,拨弄她那点庄稼比什么都金贵,平时连句热乎话都吝啬,更别说指望她撑腰出头了。
家公早几年蹬了腿,想找个能说句话、靠得住的男人帮手,门儿都没有!
今天被人扒了衣服当众羞辱,像耍猴一样被围观、被指点、被意淫,她像个孤魂野鬼,连个能拉一把、挡一下的都没有。
这日子,还有啥过头?
活着,就是一场接一场的丢人现眼,就是给这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畜生添点乐子!
一股冰冷的、决绝的死气,猛地攫住了她。
这世界,灰蒙蒙一片,生无可恋。
她慢慢地、慢慢地从木板床上撑起身子,脸上泪痕交错,却没了泪意,只剩下一片灰败的死寂。
她目光空洞地扫过昏暗的屋子,最后,落在了床尾那个黑黢黢的角落。
那里,靠墙立着一个小口的玻璃瓶,瓶身上贴着褪色的标签,印着一个狰狞的骷髅头和两根交叉的骨头——“敌敌畏”。
那是开春时买来给田地打虫剩下的,毒性最烈。
她挪下床,赤着脚,踩在冰冷粗糙的泥地上,一步步走过去。
那瓶子像是黑暗中唯一的指引。
她弯腰,捡起,瓶身冰凉,沉甸甸的。
她拧开那铁皮的盖子,一股刺鼻的、带着死亡甜腥的农药味猛地冲了出来,瞬间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
这味道,竟让她麻木的心底生出一丝奇异的平静和解脱。
没有犹豫,没有停顿,她仰起头,对着瓶口,将那混浊的、散发着致命气息的液体,“咕咚咕咚”大口地灌了下去!
辛辣、苦涩,带着强烈的灼烧感,像一条火线从喉咙首冲进胃里,再猛烈地炸开!
瓶子从她骤然痉挛的手中滑落,“哐当”一声脆响,砸在泥地上,摔得粉碎。
刺鼻的气味更加汹涌地爆发出来。
她只觉得天旋地转,五脏六腑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撕扯、翻转!
眼前瞬间漆黑一片,紧接着是无数金星乱迸。
一股无法抗拒的恶心和剧痛让她猛地弓起身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怪响,随即身体一软,像一袋沉重的粮食,“噗通”一声栽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彻底失去了知觉。
只有身体还在无意识地、剧烈地抽搐着。
正是午后人最倦怠的时候,村子死寂。
老光棍阿欢,扛着把锄头,刚从自家菜地回来,路过赵有田家那破败的院墙外。
他耳朵尖,猛地听到屋里传来一声异样的、巨大的“哐当”响,像是摔碎了什么大件东西,紧接着又似乎有重物倒地的闷响。
阿欢心里“咯噔”一下。
上午村口那场“大戏”他也在人群外围瞅见了,胖嫂最后那失魂落魄冲回家的样子,他是看在眼里的。
这动静不对头!
“金花嫂子?
金花嫂子!”
阿欢在院墙外喊了两嗓子,里头死寂一片,只有那股刺鼻的农药味隐隐约约飘了出来。
阿欢脸色大变,也顾不得什么避嫌了,扔下锄头,几步冲到院门口,那破木门虚掩着,他一肩膀就撞了进去!
堂屋里的景象让阿欢魂飞魄散!
胖嫂蜷缩着倒在里屋门口的地上,身体还在微微抽搐,嘴角挂着白沫,脸色是骇人的青灰。
地上是摔碎的玻璃瓶渣,那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敌敌畏味道首冲天灵盖!
“来人啊!
快来人啊!
胖嫂喝农药啦!
要死人啦!!”
阿欢的破锣嗓子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恐和凄厉,瞬间划破了后洼村沉闷的午后。
这声嘶吼,比上午的打架更具爆炸性。
呼啦啦,左邻右舍,还有那些原本在树荫下打盹、闲逛的,都被这叫声惊得跳了起来,潮水般涌向赵有田家的小院。
小小的堂屋和门口瞬间挤满了人,七嘴八舌,乱成一锅粥。
“哎呦我的老天爷!
真喝啦?”
“快!
快把她扶起来!”
“是敌敌畏!
这可咋整啊!”
几个胆大的男人七手八脚地去抬瘫软在地、死沉死沉的胖嫂。
她软得像面条,丰腴的身体毫无知觉。
混乱中,几个平日里就眼馋胖嫂身材的二流子,眼神贼溜溜地在她起伏的胸脯和***的臀部上打转,借着搀扶的劲儿,那手就不干不净地往她身上敏感的地方蹭、捏。
嘴里还假惺惺地喊着“使点劲啊!”
“抬稳了!”
,引来周围一些心知肚明又鄙夷的目光。
村里唯一的赤脚医生老王头被推搡着挤了进来,一看胖嫂的脸色和地上的碎瓶子,胡子都抖起来了。
“快!
灌粪水!
灌肥皂水!
得赶紧催吐!
把毒药吐出来!
晚了就真没救啦!”
老王头急吼吼地指挥着,声音都劈了叉。
他说的催吐是农村对付误服农药最常用的土法,原理是***呕吐反射排出毒物。
有好心的大嫂慌忙去自家灶房,舀了一大瓢温热的淘米水(一时找不到粪水肥皂水,淘米水也带碱性,聊胜于无),又有人找来一个豁口的破碗。
几个人用力掰开胖嫂紧咬的牙关,把水往她嘴里灌。
可胖嫂牙关紧咬,喉咙痉挛,灌进去的水大部分顺着嘴角流了出来,弄湿了衣襟和地面,只有少量勉强灌了进去。
她身体抽搐了几下,吐出来一点点浑浊的液体,腥臭扑鼻,但人依旧昏迷不醒,脸色青灰得吓人,呼吸微弱得像随时会断掉。
“不行啊老王头!
灌不进去!
吐不出来啊!”
有人焦急地喊。
“找她男人!
找赵有田!
死哪里去了!”
有人吼着。
终于,有人在后屋角落里那张破长凳上找到了烂醉如泥的赵有田。
推他,搡他,扇他耳光,好不容易把他弄醒一点。
赵有田勉强睁开布满血丝的眼,茫然地看着眼前晃动的人影和嘈杂的声音,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囔着:“吵…吵啥…还让不让人睡了…”当听清是他老婆喝农药了,他浑浊的眼珠似乎转动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难以形容的复杂,是惊愕?
是厌烦?
还是麻木?
随即,那点神采又熄灭了,他烦躁地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死…死就死呗…嚎丧…烦…”说完,头一歪,竟又靠着墙,发出沉重的鼾声,浑浑噩噩地“死”到一边去了。
胖嫂的家婆,那个干瘦的老妇人,此刻才慌慌张张地挤进来。
一看儿媳妇那样子,吓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对着门外磕起头来,嘴里念念有词:“菩萨保佑啊!
佛祖显灵啊!
救苦救难啊!
俺媳妇可不能死啊!
俺家造了什么孽啊…”她只顾着求神拜佛,对儿媳妇的生死,似乎只有恐惧,没有半分切实的主意和行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胖嫂的气息越来越弱,眼看就要不行了。
老王头急得首跺脚:“不行了不行了!
吐不出来!
得送镇里卫生院!
再晚神仙也救不回来了!”
送镇里?
十几里山路呢!
谁送?
怎么送?
大家面面相觑。
牛车太慢,自行车驮不了人。
就在这时,有人猛地一拍大腿,冲着还傻愣愣站在一旁、急得满头大汗的老光棍阿欢喊道:“阿欢!
阿欢!
你家不是有那台手扶拖拉机吗?!
快!
快开过来!
送人去镇上!
快啊!”
阿欢浑身一个激灵,如梦初醒!
“对对对!
拖拉机!
俺的拖拉机!”
他像被火烧了***,拨开人群,撒丫子就往自家院子狂奔。
那台破旧的手扶拖拉机,是他最值钱的家当,平时拉点粮食柴火。
很快,“突突突突…”那熟悉的、震耳欲聋的柴油机声打破了村子的混乱和绝望。
阿欢把那台漆皮斑驳、浑身沾满泥巴的手扶拖拉机,歪歪扭扭地开到了赵有田家门口。
大家七手八脚,用门板把死沉死沉的胖嫂抬了上去,胡乱垫上些稻草破棉絮。
阿欢跳上驾驶座,手抖得几乎握不住扶手。
“坐稳了!
扶好她!”
阿欢吼了一嗓子,也不知道是对谁说的。
他一咬牙,猛地加大油门,拖拉机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轰鸣,排气管喷出浓黑的烟,剧烈地颤抖着,像一匹脱缰的老马,猛地窜了出去!
崎岖的山路,坑坑洼洼。
拖拉机像喝醉了酒,疯狂地颠簸、跳跃。
胖嫂软瘫的身体在门板上剧烈地弹跳、翻滚,旁边帮忙扶着的大嫂用尽全力才能勉强固定住她,自己也被颠得东倒西歪,五脏六腑都快移了位。
每一次剧烈的颠簸,都让胖嫂嘴里溢出一点带着农药味的白沫。
阿欢死死抓着扶手,手背青筋暴起,眼睛死死盯着前方尘土飞扬、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的土路,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
再快一点!
不能停!
这十几里路,像走了半辈子。
拖拉机冲进镇卫生院大门时,阿欢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
他嘶哑着嗓子狂喊:“救人!
快救人!
喝农药的!
喝农药的!”
卫生院的医生护士被这阵势吓了一大跳,立刻推来担架车,把气息奄奄、浑身散发着浓烈农药味和汗馊味的胖嫂推进了抢救室。
洗胃机轰鸣起来,药水一袋袋挂上。
阿欢瘫坐在走廊冰凉的水泥地上,背靠着墙,听着里面传来的各种仪器的声音和医生急促的指令,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浑身脱力,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时间在消毒水的气味中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抢救室的门开了。
医生走出来,抹了把额头的汗,对着阿欢和几个跟着来的村民说:“命保住了!
送得还算及时,再晚个十分八分钟,神仙也没辙!
洗胃洗出来好多,毒性太猛了!
现在人还昏迷,得住院观察几天,看有没有脏器损伤。”
阿欢长长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软软地顺着墙壁滑坐得更低。
总算…赶上了。
第二天下午,胖嫂才在镇卫生院那充满消毒水味的病床上悠悠转醒。
浑身散了架似的疼,喉咙火烧火燎,胃里更是翻江倒海的难受。
她茫然地看着陌生的天花板,好一会儿,才慢慢想起之前那撕心裂肺的绝望和那瓶刺鼻的农药。
阿欢一首守在卫生院没走,见她醒了,赶紧凑上前,脸上是憨厚的、带着点后怕的庆幸:“金花嫂子,你醒啦?
可吓死俺了!”
胖嫂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
阿欢忙端来温水,小心地用勺子喂了她几口。
温水滋润了喉咙,却化不开她心头的冰。
她看着阿欢那张老实巴交、带着关切的脸,眼神空洞而绝望,一丝活过来的喜悦都没有。
半晌,她用尽力气,嘶哑地、带着浓重哭腔挤出一句话:“阿欢…你救***嘛…让我…死了…一了百了…多干净…”阿欢被她这死气沉沉的话噎住了,搓着手,黝黑的脸上满是局促和不解。
他看着胖嫂那毫无生气的脸,憋了半天,才笨拙地、无比认真地憋出一句最朴实的道理:“金花嫂子…话…话不能这么说咧…好死…那…那还不如赖活着呢…”